2012年9月26日 星期三

《冬之夢》Scott Fitzgerald

當人失眠一、兩天,就不時會做一種白日噩夢,那是一種朝陽初昇時,伴隨著極度疲憊而產生的感覺,是一種生活週遭的一切事物皆已發生質變的感覺。那會讓人徹底相信當時自己所過的生活,不知怎的,不過是在人生的歧路上行走,充其量只是人生的浮光掠影或鏡像 - 週遭的人群、街道、房舍也只是過去某些暗淡、混亂片段的投射。

她這才意識到,他們的生活是靠一則又一則的短篇小說建立起來的。

那件和服將像他們病態婚姻殘存下的屍體,吊掛在屋裡。他會試著把它給扔了,但他恐怕永遠也無法下定決心去碰它。它會像凱蒂一樣,柔軟多姿,同時又不為所動。你無法動搖凱蒂:你無法觸及凱蒂。其中根本沒有東西可以觸及,他清楚的很 - 他一直以來都很清楚。

崩潰 1936 / 6 / 2

毋庸置疑,所有生命都是邁向崩潰的過程,只是那些充滿戲劇效果的打擊 - 那些冷不防由外界而來,或看似外界而來的重大打擊 - 那些讓你銘記在心、訴諸怨懣,那些讓你在脆弱的時刻拿來向友人大吐苦水的打擊,並不會立即將其所構成的影響全部顯現。還有一種源於自身內部的打擊 - 這類打擊非到為時已晚,非到你徹底瞭解自己在某方面已殘破不全,是不會有所感覺的。第一類的破壞似乎來得快 - 第二類則會悄無聲息地降臨,卻讓你在一瞬之間恍然大悟。

... 要評判是否具備第一流的智慧,就看心智中能否同時秉持兩種互相衝突的概念,而仍能正常運作。打個比方,人應該要能洞察事態已至絕境,卻仍決意要在絕處逢生、扭轉乾坤。此種哲學與成年之初的我大為相契。當時,我見識了許多令人難以置信、匪夷所思、甚至“不可能”的事成真。只要有本事,你就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人生容易為才智而努力,或兩者某種比例的結合所折服。當一個成功的文學家似乎是件浪漫的事 - 你永遠不會跟電影明星一樣受歡迎,但得到的名聲或許更長久 - 你手中的權力雖永不及政治威權或宗教強人,但肯定更獨立自主。當然,做這一行會陷入永恆的不滿 - 但就我而言,我不會做其它選擇。

193

... 但我有股突如其來的強烈直覺:我必須獨處。我完全不想見任何人。這輩子我已見識過許多人 - 我的交際能力平凡無奇,但超乎平凡地渴望將自身、自身的想法、自身的命運融入我有幸接觸到的所有階層。我始終在救人或被救 - 只消一個早晨,便足以讓我經歷威靈頓公爵在滑鐵盧所感受的種種情緒起伏。我存在的世界滿佈神秘難測的敵意,也充滿堅貞不移的友人與支持者。
...

謹慎以對 1936 / 6 / 4

... 我必須繼續當個寫作人,因為這是我生存的唯一方式,但我不會再企圖當人,不會再企圖當個良善、正直或慷慨的人。生活的週遭有多少可以取代這些價值並順利流通的偽幣,我也知道一些用五分錢久能換取一塊偽幣的門路。三十九年的人生中,這明察秋毫的銳眼已能看穿哪杯牛奶掺了水、哪罐糖又混了沙,被誤認為鑽石的萊茵石、被當做石塊的灰泥。奉獻自我這種事將到此為止了 - 所有的付出都會被判為不法之舉,今後,這種行徑將被冠上新的稱號,名為“浪費”。

2012年9月20日 星期四

《Collection of Nothing》 William Davies King

中產階級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種收藏。

收藏是連結過去,現在,未來的一種方式,來自過去的物品現在被收藏,以便存留到未來,收藏除了處理存在,也闡明欲望的奧祕,人想要或不要什麼,影響了收藏著想要或不要什麼,他們再預測未來的收藏者想要或不要什麼,連結欲望方程式的公式__難解,但所有收藏者都算個不行。實用之物偶爾值得收藏,但值得收藏之物鮮少變得實用。

穆思斯伯格:這樣的人需要象徵的替代物,以因應他認為不友善甚至危險的世界。只要他能觸碰、抱著、擁有、補充(這是最重要的)這些替代物就能給他確切的情感支持。

《烈佬傳》黃碧雲

那天見到阿嬌嚇了一跳。她穿女人衣服,黃色大花,喇叭袖,穿一條黃色長裙,一對黃色膠拖鞋,頭髮長了,蓬蓬鬆鬆,可能很久沒洗,打了結,有一陣舊油煙味。她的臉已經浮腫帶灰,十八九歲人,看起來很老,那對眼,好像死貓眼,望著人,定一定,說話九唔搭八,你開不開心,有沒有錢,有沒有心,講錢定講心,嘻,我望著她,一點都笑不出,給她一粒貨,一百元,叫她走。

在愛麗斯身邊,醒來會想起阿喬,是不是我累了他。

不關我的事,是她自己要走這條路。但如果當初我沒有給她那隻煙,我都不敢給她打針,怕她受不了,只給她半粒四仔,混在煙仔裡,其實那天她只吸了一半,便說好暈,好開心。

這種快樂,要付上一生作代價,我知道的,我警告過她。

愛麗思好,可能因為做小姐。她做小姐已經有幾年了,有甚麼人未見過,有甚麼事還嚇得倒她。她說,我們是江湖聚散,將來相遇,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我說,你不是想嫁人嗎,她說,我絕不會嫁一個道友,黒社會。我嫁人我會戒掉這鋪癮,在屋企,煮飯,生仔生女,教好的仔女,將來做一個有用的人,不要學我。我伸手搭著她,說,你很好,很夠義氣,又生得靚。我請愛麗思開檔,她從來沒有問我拿過錢。她細眉尖臉,返工穿一件旗袍,幾多客追她,我亦不知她為何會鍾意我。她只說,和你一起,沒甚麼會想。做人甚麼都不想,就快樂。

過去我們忘記,亦不會有將來。



從油麻地坐巴士回上水,巴士行經吐露港公路,可以看到海。

我在巴士樓上靠窗的位置睡著了。我收五點,返工的人沒那麼早放工,巴士還很空。

從上海到香港,坐三天兩夜的火車,來到香港是下午,我和阿妹,見到好多高樓大廈,有個海,打著藍灰色的浪。上海有一條河,在我家後面,奶奶帶我過河去買菜,買完菜,坐三輪車回家,奶奶說,河的另一邊,菜賣得便宜一點。那條河有好多條橋,過橋的時候,可以望到其它橋,橋上有好多人,行來行去。奶奶說,這是蘇州河。在漆咸道公園,河阿生賭波子,我輸了,欠阿生錢,阿生教我一齊去碼頭開車門賺錢,賺到錢可以還他。賺到錢我們去租單車,我們見到海,阿生說,我們過海去玩,過海好玩多了。那天過了海,我就沒有回家睡,不知阿爸那一晚,有沒有到處找我。我後來回家,他都沒有問我去了哪裡。我不敢問阿妹,那晚阿爸有沒有找我。我想他有。

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如果他找到我,我人生後來的道路,會怎樣。

我醒來。巴士已經到終站。

都過去了,無所謂了。

職員再打電話來,給我下個月的更表,我可以告訴他,再下次可以編我去灣仔,沒所謂,我也想去看看,灣仔現在好靚,也不是我以前的灣仔了。

2012年9月4日 星期二

《春琴抄》谷崎潤一郎

過一會兒,等春琴起床走出來後,他一邊摸索著一面走到後面的房間去說道,師傅,我已經變成瞎眼了。從今以後一輩子都看不見您的臉了,在她面前磕頭說道。佐助,你說的是真的嗎?春琴只說了這麼一句,便長久之間沈默下來沈思著。佐助在有生以來和往後的歲月之中,從來沒有比這沈默的幾分鐘之間感覺活得更快樂過。

也許誰都會認為眼睛瞎掉是不幸的事,但是我自己盲目以後,卻沒有嘗過這種感覺,心情反倒覺得這個世界彷彿變成極樂淨土了,好像只有我和師傅兩個人一面活著一面住在蓮台之上似的。這麼說來是因為眼睛瞎掉之後,對眼睛還明亮時看不見的許多東西都開始看得見了,師傅容顏的美麗能仔細地看得更清楚也是在眼睛瞎掉之後。此外也才終於真正知道她的手腳有多柔軟、肌膚有多光滑、聲音有多清脆美妙。我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在眼睛還明亮的時候竟然沒有感覺到這麼細微呢。尤其自己對師傅三味線的奇妙琴音,是在失明之後才開始吟味到的,雖然口中曾經說過師傅真是此道的天才,但終於明白那真正價值和自己技巧的不成熟,兩相比較之下差距實在懸殊得令我驚訝。過去沒有領悟到這點真可惜,自己開始能夠反省自己的愚昧了。其實如果說這是神明為我打開了心眼也不無道理。師傅曾說自己也正因為成為盲目才能嚐到明眼人所不知道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