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3日 星期四

《瘋癲老人日記》谷崎潤一郎

奇怪的是,即使是疼痛時也有性慾。或許可以說疼痛時更有感覺,或者說,我反而會覺得讓我吃苦頭的異性充滿魅力,不禁被她深深吸引。

這或許是一種被虐待狂的傾向吧。年輕時自己不覺得,到了老年,卻逐漸產生這種傾向了。

如果這裡有兩個同樣美貌、同樣合我胃口的異性A和B:A親切、誠實,體貼。B冷漠、擅長說謊騙人。這樣的兩個女人,究竟哪一個比較有吸引力呢?首先我要說,最近我覺得B比A更有吸引力。當然,容貌上B絕對不可以比A差。說到美貌,我也有我的審美觀:容貌與身體各部位必須合乎我的喜好。我討厭鼻子太高的,最重要的是雙腿白皙、氣質高貴。其它條件要是彼此相當,我會覺得壞女人更有吸引力。有些女人,有時候臉上會出現虐待狂般的神色,這樣的女人我最喜歡。看到擁有這種臉孔的女性,我會想:不只是臉,她從本質上應該就是個虐待狂。...... 這些女性事實上或許都是善良的女人,但如果她們是真正的壞人,就算沒辦法跟她們同居,我也希望至少能住在她們附近,這麼一來就可以時常接近她們,那樣的話,不知該有多麼幸福啊!........



十二日。即使是壞女人,她的壞也不能讓人一眼看穿。越壞,就越是得聰明伶俐。此外,壞也得有限度。偷東西、殺人,這些會讓人傷腦筋,但也不能一概而論。我就算知道某個女人會趁人睡覺時偷東西,卻反而會因此對她感興趣。即使知道她會趁人睡覺時洗劫財物,我覺得我還是會抗拒不了她的誘惑,跟她發生關係。

大學時代我有一位同學名叫山田濕,是一名法學士,在大阪市公所服務,現在早就過世了。這個男子的父親是個老律師,曾經為明治初年的高橋阿傳辯護。聽說常跟兒子山田濕談起阿傳的美。阿濕的父親不時地對兒子提起:“阿傳的美,該說是妖豔好呢?或者該說是淫蕩呢?我從未見過這麼妖豔的女人,或者該說‘妖婦’才足以形容那女人,我甚至願意被那種女人親手殺害。”並在這樣的無限感慨中過日子。而我,再活下去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所以現在如果這裡有像阿傳那樣的女人,死於那樣的女人之手,我反而會覺得幸福。至少比起忍受手腳上令人痛不欲生的疼痛,我寧願被她殘酷地殺死。

我愛颯子,就是因為從她身上,多少可以感覺到那樣的幻影吧!她有點壞心眼,會諷刺人還會撒點小謊,跟婆婆和小姑們處得不好,對子女的愛也不深厚。剛結婚時並沒那麼嚴重,是在這三、四年間,才變成這種樣子。這其中,有幾分是我調教出來的吧!她本來的個性並不壞,即使到了現在,本性也依然善良,但不知何時養成這種故意使壞的興趣,更似乎以此自滿,可能她已經看出,我這個老頭很喜歡她來這套吧!不知為何,比起親生女兒,我更疼愛她,我也不希望她跟她們融洽相處。她對她們越是使壞,我越覺得她有魅力。我是最近才有這種心理的,而且越來越極端。忍受生病之苦,還有無法享受正常的性的快樂,這些都扭曲了人的本性吧!說到這,我想起前些日子,家裡爆發的一場摩擦。

經助已經七歲,小學一年級了,他們之後就沒有再生小孩。老太婆似乎認為颯子再刻意避孕。我自己心中也這麼認為,可是在老太婆面前,我則加以否定。老太婆似乎忍不住了,又跑去跟淨吉再三抱怨。

“沒有這樣的事呀!”淨吉笑著打迷糊仗,不想正面回答。
“一定是這樣沒錯,我很清楚。”
“哈哈哈!既然這樣,您自己去問颯子看看啊!”
“竟然還笑,這是很嚴肅的話題呀!你太溺愛颯子,才會完全被她看扁了!”

最後弄得淨吉要颯子來跟老太婆說明。屋內不時傳出颯子高亢的聲音,吵了大約一小時左右,最後弄得老太婆跑來叫我過去。但是我沒去,所以不知道詳細情形。事後聽說老太婆說得太過份了,颯子受不了,於是進行反擊:“聽說原子塵正在降落,生那麼多孩子又有什麼用呢?”

2014年3月7日 星期五

《修正》Jonathan Franzen

“妳又想重新裝潢?”

“用的是我自己的錢,”依妮德說:“想怎麼花是我的事。”
“那我賺的錢呢?我做過的事呢?”
以往,這套論點擲地有聲(可說是暴政合法的憲法依據),現在卻不管用了。“那張地毯鋪了快十年,而且咖啡漬怎麼洗也洗不掉。”依妮德回答。
艾爾佛瑞指向他的藍椅子。壁紙工人用塑膠罩布覆蓋椅子,讓它看起來很像某個以平臺卡車載運到發電廠的東西。他氣得發抖,無法置信。他要以這張椅子來擊垮她的論點,以這張椅子來阻絕她的計劃,不敢相信她竟然把這張椅子忘掉。這張坐了六年仍近乎嶄新的椅子,象徵著他七十載幾乎毫無自由的人生。他齜牙笑了,因這個極其完美的邏輯而容光煥發。
“椅子怎麼辦?”他說:“椅子怎麼辦?”
依妮德看著椅子,神情裡除了痛苦外沒有其它。“我從來沒喜歡過那張椅子。”
這或許是她所能對艾爾佛瑞說的話當中,最殘酷的一句。這張椅子是他展望未來的唯一具體象徵。依妮德這句話令他的內心滿是沈痛 - 他多麼同情椅子,感到人椅同心,對它從捍衛自己轉而傷害自己既慟又驚 - 於是它扯掉塑膠罩,倒進它的懷抱,沈沈睡去。
(人類體認魔法之境的一種方式,就是像這樣沈眠。)

等候過程中,齊普防禦似地把雙臂交叉在胸前,同時抬高一隻手去拉耳垂上的鍛鐵鉚釘。他擔心再拉的話會連釘帶耳垂整個扯下來 - 但耳神經再痛,也比不上此刻要穩住自己腳跟的苦。他站在金屬探測器旁,看著一位頭髮染成天藍色的女孩超前他父母。藍髮女孩是讀大學的年紀,嘴唇與眉毛都打了洞,是個非常令人垂涎的陌生人。他突然想,假如能和這女孩做愛一秒,他就能鼓足自信去面對父母;要是他在父母停留紐約期間,能和這女孩持續每分鐘做一次愛,他就能夠撐過父母來訪的這件事。齊普的身材高挺,一副健身房鍛煉出來的體格,眼角有魚尾紋,奶油黃的頭髮稀疏。如果藍髮女孩注意到他,可能會嫌他這年紀穿一身皮衣有點超齡。女孩匆匆走過時,他更用力拉扯鉚釘,以抵銷今生再也見不到她的心痛,並將心思轉向他的父親。

言歸婚禮的場面,在內心深處,她的想法跟丹妮絲很接近,近到她不願承認的地步 - 依妮德認為粉藍色德燕尾服遜斃了,最不適合用來做伴娘禮服的布料就是廣東縐紗。然而,在形容這類風格婚禮時,儘管誠實心迫使她收起“高雅”這個形容詞,但她心中另有一個更高興、更響亮的聲音喊著:她最愛這種婚禮。因為通俗品味等於是向在場來賓暴政,格調不是今日結合的兩家最看重的事。依妮德篤信事事相配的道理,參加婚禮時最樂見伴娘壓抑私慾,穿著能搭配胸花、酒巾、蛋糕上的糖霜、賓客禮物的緞帶的禮服。

如果你在晚餐桌邊坐得夠久,無論是被罰還是拒絕吃菜,或只是枯坐著,只要坐了久沒辦法站起來;某一部分的你會一輩子坐在那裡。
光陰赤裸裸地流逝時,如果你持續接觸它,或接觸得太直接,就會像直視太陽一樣可能在神經上留下永久的疤痕。
一如對任何內在事物瞭解得太深入,獲得的必然是有害的知識,是永遠洗滌不到的知識。
(被住得過久得房子是多麼疲憊,多麼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