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9日 星期三

《心是孤獨的獵手》 Carson McCullers

除了和安東尼帕羅斯在一起的十年,其它的都不像是真的。在迷迷糊糊的夢境中,他的夥伴栩栩如生。醒來後,一種孤獨刺痛了他的心。偶爾,他會寄一箱子東西給安東尼帕羅斯,但從沒回音。幾個月就在如此的空虛和迷茫中過去了。


春天來了,辛格變了,他無法入睡,身體異常焦躁不安。到了晚上,他在屋子裡機械地打轉,無法將陌生的情緒發洩掉。只有黎明前的幾個小時,他才能稍稍休息一會兒 - 昏沈地陷入沈睡之中,直到早晨的陽光像一把短刀,突然刺破他的眼皮。

他開始在鎮上四處晃悠,消磨掉夜晚。他再也不能忍受安東尼帕羅斯住過的屋子,就去離鎮中心不遠的一棟破破爛爛的公寓另租了房間。

他每天都在兩條馬路外的一個餐館吃飯。餐館在長長的主街的盡頭,名字叫“紐約咖啡館”。第一天他快速地掃了一眼菜單, 寫了一張便條交給老闆:

早餐我要一個雞蛋、土司和咖啡 - $0.25
中餐我要湯(隨便)、夾肉三明治和牛奶 - $0.25
晚餐給我上三種蔬菜(隨便,除了甘藍菜)、魚或肉、一杯啤酒 - $0.35
謝謝。

咖啡館的老闆看了便條,以一種警覺和世故的眼光看著他。他是個硬梆梆的男人,體型中等,絡腮鬍又深又重,臉的下半部看起來像鐵做的。他通常站在收銀台的角落裡,雙臂交叉在胸前,靜靜地觀察周圍的一切。辛格對他的臉漸漸熟悉起來,因為他一天三餐都待在這裡。

每個晚上,啞巴一個人在街上閒蕩好幾個小時。有些夜晚,刮著三月尖利、潮濕的冷風,有時雨下得很大。對他而言,這些都無所謂。他的步態是焦慮的,雙手緊緊插在褲兜裡。天逐漸變暖了,令人昏昏欲睡。焦慮慢慢地化成疲倦,在他身上可以看見一種深深的平靜。沈思般的安寧造訪了這張臉,如此的安寧你往往能在最悲傷或最智慧的臉上瞥見。是的,他仍然漫步在小鎮的大街小巷,永遠地沈默和孤獨。

"可你從沒愛過上帝,也沒愛過人。你像牛皮一樣又硬又糙。不管你怎樣,我可看透了你。下午你會到處亂跑,什麼也稱不了你的心。你會四處閒蕩,好像非得找到丟失得東西。你會興奮地把自己整得越來越激動。你心跳加速,差點死過去,因為你不愛。你沒有安寧。結果有一天你會像爆炸的皮球,徹底崩潰。到那時,沒甚麼能救你。”

安東尼帕羅斯不識字,但這並不妨礙辛格給他寫信。他一直清楚夥伴看不懂白字黑字,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開始想像也許他錯了,也許安東尼帕羅斯識字,卻對所有的人都隱瞞了這一點。再說,也許瘋人院有識字的聾啞人,可以把信讀給他聽。他想了好幾個寫信的理由,每當他困惑或悲傷時,就非常想寫信給夥伴。但寫完以後,他從沒寄出過。他每個星期都剪下晨報和晚報上的連環漫畫,寄給夥伴。每月寄一張郵政匯票。他寫給安東尼帕羅斯的長信在衣服口袋裡越積越多,直到他把它們毀掉。

米克皺了皺眉,拳頭使勁地來回搓著額頭。事情就是這樣。她彷彿是一直處於瘋狂的狀態。不是小孩子一時的興頭,很快就過去了 - 是另一種瘋狂。只是根本沒有什麼事值得發瘋。除了商店。但商店也沒有求她去工作。所以根本沒有什麼事值得發瘋。她像是被騙了。只是沒有人欺騙她。沒有人可以讓她泄憤。但她就是有這種感覺。被騙了。

15
又到了辛格去看安東尼帕羅斯的時間了。是一次漫長的旅行。儘管兩地相距不到兩百英里,但火車路線蜿蜒曲折,繞了很大的彎,而且夜裡在某些車站要停好幾個小時。辛格在下午離開小鎮,火車上待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才能到。和以前一樣,他提前很久做好準備。他計劃這次要和他的夥伴一起度過滿滿一星期。他把衣服送到洗衣店,帽子用模具定形,行李袋也收拾好了。他帶去的禮物包在彩色薄紗紙裡 - 還有一個用玻璃紙包裝的奢華的水果籃,一簍剛運來的草莓。早晨他出發之前打掃了房間。他在冰箱裡發現了一點剩餘的鵝肝,把它拿到小路上餵街區的貓。他在門上貼了和上次一樣的便條,說他要出差幾天。他悠閒地做著這些準備工作,顴骨上有兩塊明顯的紅暈。

終於,出發的時間近在眼前。他站在月台上,拎著大包小包和禮物,他注視著火車駛進車站的鐵軌。他在硬座車廂找了一個座位,把行李放在頭頂的行李箱上。車廂很擠,多數是母親和孩子。綠色的絨座散發著污濁的氣味。車窗髒得很,扔到一對新婚夫婦頭上的米粒散落在地上。辛格對鄰座的旅伴禮貌地微笑,靠在座位上。他閉上眼睛。睫毛在他深陷的臉頰上形成了黑色弧形的流蘇。他的右手在口袋裡緊張地移動。

有那麼一會兒,他的思緒停留在漸行漸遠的小鎮上。他看見米克、考普蘭德醫生、傑克布朗特和比夫布瑞農。他們的面孔從黑暗中跳出來,湧進他的腦海,他感到透不過氣。他想到了布朗特和那個黑人之間的爭吵。他對這次爭吵的實質實在弄不清楚 - 他們兩個有好幾次都在背後激烈尖刻地譴責另一個人。他依次同意了兩個人。雖然他並不知道他們想要他同意什麼。還有米克 - 她的臉熱切,她說了很多他絲毫不能理解的話。此外是“紐約咖啡館”的比夫布瑞農。布瑞農,發烏的鐵一樣的下巴和他警覺的目光。還有在街上跟著他的陌生人,出於無法解釋的原因,非要拉著他說話。亞麻織品店的土耳其人,在他眼前猛然地揮手,絮絮叨叨,舌頭發音的形狀是辛格過去想像不到的。某個工頭和一個黑人老太太。主街上的一個商人和一個小流氓 - 引誘士兵,為河邊的妓院拉皮條。辛格不安地扭動肩膀。火車平穩從容地震顫前行。他的頭頹拉在肩上,他睡了一小會。

重新睜開眼睛時,小鎮已經遠遠地拋在了身後。小鎮被遺忘了。骯髒的窗子外面,是一塊燦爛的盛夏的田野。強烈的古銅色的光線斜射在長著新綿的綠田上。有大塊大塊的菸草地,這些綠色植物密密麻麻,像恐怖的叢林雜草。桃園裡繁茂的果實壓彎了樹枝。有綿延的牧場和成片疲軟的荒地 - 只有生命力更頑強的野草可以生長。火車穿過深綠的松林,地面舖著光滑的松針,樹頂向上伸展到天空,聖潔高大。再向前,到了小鎮以南很遠的地方,是一處柏樹沼澤地 - 多節的樹根蜿蜒進惡臭的水裡,水裡有從樹枝蔓生的爛糟糟的灰苔蘚,熱帶荷花盛開在黑暗和陰鬱中。火車鑽出了黑暗,回到了太陽和深藍天空下的曠野中。

辛格嚴肅而膽怯地坐著,他的臉完全扭向了窗外。綿延的視野和鮮亮的天然色調令他眼花撩亂。多姿多彩的風景,這種豐富的生機和色彩,在某種程度上和他的夥伴聯繫在一起了。他時刻想著安東尼帕羅斯。團聚的狂喜窒息了他。他的鼻子塞住了,他微微張嘴,呼吸短而急促。

安東尼帕羅斯見到他會很高興。他會喜歡新鮮的水果和禮物。他現在應該離開病房了,可以出去看電影,然後去上次吃晚餐的飯店。辛格給安東尼帕羅斯寫了許多信,但沒有寄出。他腦子裡全是他的夥伴。

自從上次見到他,有半年的時間了,既不是太長,也不是太短。每一個醒著的時刻背後,總有夥伴的存在。這種和安東尼帕羅斯隱密的交流,發展變化成一種血肉的結合。有時他帶著敬畏和謙卑想著安東尼帕羅斯,有時帶著驕傲 - 永遠懷著不挑剔的愛,不受意志所控制。他做夢時,夥伴的臉總在眼前,粗大而溫柔。他醒著的時候,他們永遠都在一起。

夏天的晚上來的很遲。太陽落在參差不齊的樹叢後,天空變白了。黃昏的光線慵懶而柔和。一輪銀白的滿月。紫色的低雲匍匐在地平線上。大地、樹木、樸素的鄉村屋宅,全都慢慢暗下去。夏天溫和的閃電不時地劃過天空。辛格貪婪地注視著這一切,直到夜幕降臨。這時他可以看見車窗裡自己的臉。

孩子們在車廂走道上搖晃著跑動,手裡拿著濕淋淋的水杯。穿工作褲的一個老人,坐在辛格的對面,時不時地喝幾口裝在可口可樂瓶裡的威士忌。喝酒間歇,他小心地用紙捲塞住瓶口。右手邊的小女孩用一隻黏手的紅棒棒糖梳頭。有人打開了裝著事物的鞋盒般的容器,有人從餐車端了餐盤進來。辛格沒有吃。他靠在座位上,隨意地觀察周圍的人與事。車廂終於平靜下來。孩子們躺在寬大的絨座裡睡覺,男人和女人靠著枕頭捲縮身子,以盡可能舒服的方式休息。

辛格沒有睡。他把臉緊緊貼在窗玻璃上,盡力觀察夜色。濃重的黑暗有天鵝絨般的柔滑。有時出現一小塊月光,有時路邊窗子裡搖曳著燈籠光。從月亮的方向他判斷火車從向南的軌道轉到了向東。他的渴望如此強烈,他的鼻子塞得無法呼吸,他的臉頰緋紅。漫長的夜行中,多數時間他都坐著,臉緊緊地貼在冰涼漆黑的窗玻璃上。

火車晚點一個多小時,他們到達時,夏天燦爛的早晨已經生機勃勃地啟動了。辛格立刻去了他提前訂過房的一家飯店,非常好的飯店。他打開行李,把要帶給安東尼帕羅斯的禮物放在床上。他在服務生給他的菜單上挑了一頓豪華早餐 - 烤藍鱈魚、玉米粥、法式土司和熱黑咖啡。吃完早餐後,他只穿著內衣在電風扇前休息。中午時,他開始穿衣梳洗。他洗了個澡,刮了鬍子,擺開嶄新的亞麻襯衫和最好的皺紋薄西裝。醫院的探視時間是三點鐘。這是星期二,七月十八日。

他先去瘋人院的病房裡找安東尼帕羅斯,也就是他上次生病時住的地方。但一到房間門口,他就發現夥伴並不在那裡。他沿著走廊摸到上次被帶去的辦公室。他事先已經在隨身攜帶的卡片上寫好了問題。桌子後面的人也不是上次見到的同一個人。他是一個年輕人,幾乎還是個孩子,有一張沒有發育成熟的稚嫩的臉和蓬鬆的直髮。辛格遞給他那張卡片,靜靜地站著,手臂上大包小包的,全身的重量壓在了腳跟上。

年輕人搖搖頭。他伏在桌子上,在紙簿上潦草地寫了幾個字。辛格讀完以後,立刻面無血色。他盯著紙條看了很久,眼睛斜視,垂著頭。紙上說安東尼帕羅斯死了。

回飯店的路上,他小心翼翼怕把帶去的水果壓壞了。他把行李拿到樓上的房間,然後晃悠到樓下的大廳。在棕櫚樹盆栽的後面是一個角子機。他塞了一個五分幣,他想拉動搖桿卻發現機器堵塞了。他在這件事上小題大做。他為難服務生,怒氣衝衝地演示剛才發生的事。他的臉死一樣的蒼白,他發狂到這樣的程度,淚珠順著鼻樑滾落。他瘋狂地揮舞雙手,甚至用細長優雅的鞋跺了一次絨地毯。他的分幣被還回來以後,他還是不滿意,他堅持要立刻退房。他把東西裝進行李袋,不得不使很大的力氣才把它合上。因為除了他帶來的東西外,他還拿走了三塊毛巾、兩塊肥皂、一支筆、一瓶墨水,一卷衛生紙和一本《聖經》。他付了帳,走到火車站,把行李存在寄放處。火車晚上九點才出發,他有一下午的空閒時間。

這個鎮比他住的小鎮要小。商業街交叉成十字。商店土裡土氣的,那些展示的櫥窗有一半是馬具和飼料袋。辛格無精打采地走在人行道上。他的喉嚨發腫,不能吞嚥。為了減輕窒悶的感覺,他去一家雜貨店買了杯飲料。他在理髮店待了一會,又去一角錢店買了點小東西。他不正眼看人,腦袋向一邊傾垮著,像一隻生病的動物。

下午快過去時,一件奇怪的事發生了。辛格正沿著馬路邊上有一搭無一搭地慢慢走著。天上烏雲密佈,空氣潮濕。辛格沒有抬頭,但他經過小鎮的撞球室時,眼角瞥見了一景,令他心裡一亂。他走過撞球室,然後在路的中間停住。他無精打采地掉頭順原路走回,站到撞球室敞開的門口。裡面有三個啞巴,他們正打著手語聊天。他們三個都沒穿外套。他們戴著圓頂禮帽和鮮豔的領帶。每個人都左手都拿著一杯啤酒。他們三個有點像親兄弟。

辛格走進去。一時間他難以把手從口袋裡抽出來。隨後他笨拙地做了一個打招呼的手勢。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人遞給他一杯冷飲。他們圍在周圍,問話時手指就像手槍射擊一樣。

他告訴他們自己的名字和居住的小鎮名以後,再也想不出關於自己還有什麼可說的。他問他們是否認識斯皮諾斯 安東尼帕羅斯。他們不認識他。辛格站著,雙手鬆鬆地下垂。他的腦袋已然歪向一邊,目光斜視。他毫無力氣,全身發冷,所以三個戴圓頂硬禮帽的啞巴都用奇怪的眼光看他。過了一會兒,他們自顧自地聊天,不理會他了。他們付完幾巡酒準備離開時,沒有請他加入他們裡頭的意思。

儘管辛格時間充裕地在街上晃了半天,他卻幾乎錯過了火車。他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把時間打發掉的。火車開動的兩分鐘前,他才趕到車站。他勉強來得及把行李拖上車,找了個座位。車廂幾乎是空的。他安頓好以後,打開草莓籃,極其小心地挑揀它們。草莓個頭碩大,有胡桃那麼大,完全熟透了。鮮豔的水果頂上的綠葉,像一簇簇小小的花束。辛格把一顆草莓放進嘴裡,果汁有怡人和自然的香甜,但隱隱地能嚐到一絲腐敗的氣味。他吃到味覺麻木才停嘴,把果籃重新包起來,放到頭上的行李架上。午夜到了,他放下窗簾,躺在座位裡。他縮成一個球,用外套蒙住臉和頭。他一直這樣躺了十二個小時,半睡不睡地陷入恍惚之中。車到站時,列車員不得不把他搖醒。

辛格把行李放在車站大廳中間。然後他向工作的店鋪走去。他無力地扭了一下頭,和他的珠寶店老闆打招呼。他走出店鋪,口袋裡多了件沈甸甸的傢伙。他低著頭,沿著街道閒蕩了片刻。陽光耀眼的直射,潮濕的悶熱,都令他感到壓抑。他腫著眼泡,頭很痛,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休息過後,他喝了一杯冰咖啡,抽了根菸。洗完煙灰缸和杯子,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手槍,向胸膛開了一槍。

2012年2月25日 星期六

《迷宮中的戀人》陳雪

她不可能、也不可以不愛你。無論發生過任何事,你這樣確信著,她必須愛你。否則你對她的記憶,你對她那許多無可表述的熱愛該落向何處。

悲傷是動人的倘若這悲傷來自彷彿不悲傷的人,悲傷是危險的,倘若這悲傷被壓抑的極深,被某種光亮映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