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26日 星期四

《憂鬱的熱帶》Claude Lévi-Strauss

《酋長》

再也無法找到比南比克瓦拉群體更為脆弱、更為暫時性的社會結構了。如果其酋長看起來要求過份,如果他自己佔有太多婦女,如果他在食物短缺的時候無法提出滿意的解決方法來,不滿馬上表面化。個別的成員或整個家族會離開其群體去參加別的酋長聲譽更好的群體。那個群體可能因為發現新的獵場或食物採集場,而有更豐富的食物來源,或者可能經由與鄰近族群交換的結果而取得飾物與工具,或者可能由於某些勝利的出戰而變得更為強大。其結果是,有一天,原來族群的酋長會發現他所率領的群體人口太少,無法解決日常生活的需要,或無法保護其婦女不被貪心的陌生人擄走。情形到此地步以後,他只好放棄酋長的地位,和族群中的剩餘份子一起加入一個運氣比較好的群體。因此,南比克瓦拉人的社會結構很明顯的是變動性相當高的。族群不停的組成、解散、增加與消失,在幾個月之內,一個群體的結構、大小和分佈範圍會大大改變,變得無法辨認。同一群體內部的政治陰謀紛爭,鄰近群體之間的爭執,都對這些改變的模式有所影響,個人和群體的升降浮沈接二連三,其變化常令人驚異。

那麼,群體的區分到底根據什麼原則呢?從經濟的觀點考察,由於自然資源缺乏,在遊居時期需要一片相當廣大的空間才能養活一個人,就使得他們不得不區分成規模不大的小群體。問題不在於為什麼要區分成小群體,而是在於小群體是如何區分的。在原本的社區中,有些男人被視為領導者,這些領導者就是各個群體接合的核心。一個群體的大小,一個群體在特定時期內的穩定程度,都視其酋長維持秩序和改進自己地位的能力而定。政治權力似乎並非來自社會群體本身的需要;反而是可能成為酋長的人在群體尚未出現的時候已經存在。

我和兩個這一類的酋長很熟悉:一個是在烏地阿里帝(Utiarity),他的群體稱為“瓦克雷托苦”(Wakletocu),另外一個是塔倫跌群體的酋長。前者相當聰明,深知他自己的職責,精力旺盛,很會應變。他預測到任何新情況的可能結果,計劃出一個特別適合我需要的旅程路線,在必要的時候,在沙上繪圖來說明整個路線。當我們到達他的村莊時,我們發現,不必我們要求他,他早已派一隊人去立起綁牲口用的柱子了。

他是個最有用的領導人,因為他對於我的工作有興趣,了解我要問的問題,看到其中的困難所在。不過,他當酋長的任務用掉他很多時間;他會一下子出獵幾天不歸,不然就是去檢視那些長種子的樹的情況,看那些已有成熟水果的樹木的情形。他的幾個太太也經常邀請他玩愛情遊戲,他都立刻答應。

一般說來,他具有一種高度的邏輯思考能力,還具有能持續堅持某項目標的能力,這兩點在南比克拉瓦人裡面相當少見。南比克拉瓦印第安人常常善變且喜怒不定。在艱難不穩定的生活條件之下,手中能利用的辦法又如此幾乎呈病態缺乏的情況下,他還是表現了一個有效的組織者的能力,可以獨自擔當起他的群體之福利的責任。他很有效的帶領著他的群體成員,雖然其中帶有相當程度的謀略算計成分在內。

那個塔倫跌群體的酋長年紀與前述的酋長相當,都是三十歲左右,同樣聰明,不過方法有些不同。瓦克雷托苦酋長讓我覺得是很精明、很有辦法的人,他不斷的在算計著某種政治行動。塔倫跌的酋長並非行動性的人物,而是一個喜好沈思的人,非常敏感,他的心思具有詩意,相當迷人。他意識到他自己的族人所處的沒落頹敗情境,這種意識使他的談話中帶著憂傷的語調:“我以前也曾這麼做,但是現在那些都已成過去......。”這是他提到以前比較快樂的時光,那時候他的群體不但沒有被削減成幾個無法守住自己習慣的少數人,而是有好幾百個忠實的遵守所有的南比克瓦拉文化傳統的人。他對歐洲習俗的好奇心,一點都不會在我之下。和他一起進行的人類學研究工作永遠不會是單向的活動:他把這種工作視為消息的交換,他對我要告訴他的一切事情都極感興趣。他還常常向我要我所觀察過的,附近的族群或遠方的族群所使用的羽飾、頭飾或武器的素描,我送給他的素描,他都小心的保存起來。或許他是想用這些資料來改進他自己群體的物質裝備和智識水準。然而他好夢想的氣質卻難以產生實際的結果。不過,有一天,我在設法核對潘神笙(Panpipes)的分佈地域時,我問他一些問題,他回答說從來沒見過潘神笙,但很想要一張潘神笙的圖。靠著那張素描圖,他居然成功的做了一個粗糙的、但也可以吹奏的潘神笙樂器出來。

這兩位酋長的特殊能力和他們如何取得他們的地位的情境大有關係。

在南比克拉瓦社會裡面,政治權力不來自世襲。當一個酋長變老或生病而覺得沒有能力繼續完成他賣力的責任時,他自己會挑繼承人:“這個人將成為酋長......。”但這種獨尊似的決定只是表面的,實質上並非由他任意決定。我以後將說明一個酋長的權威在實際上是如何薄弱;選繼承者的時候,就像在做其他一切決定一樣,最後的決定似乎都先得探查過大眾的意見:被指定的繼任者同時夜市大多數人所最擁護的人。但是選擇新酋長不僅僅是受到整個群體的贊成或反對意見所左右;被選中的人還得準備接受這項安派。授與權力卻被強烈拒絕,並非不常發生:“我不願當酋長。”這情形如果發生的話,就得另選別人。實際上,似乎並沒有什麼爭取政治權力的強烈競爭,我所認識的酋長們,常常並不把當酋長看作是值得驕傲的事情,反而常常抱怨責任太重,負擔太多。情形既是如此,我們不妨追問,酋長到底享有什麼特殊權益,他的責任又是哪些。

在一五六O念左右,在魯昻(Rouen)那地方,蒙田會見三個海員所帶到歐洲去的三個巴西印第安人。蒙田問其中的一個,在他的國家裡面,酋長(蒙田使用的是“國王”這個字眼)享有什麼特權;那個土著本身就是一個酋長,回答道,“特權,就是打仗的時候走最前線。”蒙田把這個故事在他的《論文集》(Essay)其中很有名的一章裡面加以描述,同時對這種驕傲自得的定義表示驚訝無比。對我而言,在四個世紀以後所得到的回答完全一成不變,更值得驚訝和佩服不已。政治哲學如此的一致,在文明國家裡面是見不到的!這種定義看起來是會令人驚異,但是南比克瓦拉語中用來稱呼酋長的名詞,比這個更有意義:Uilikande,其意思是”那個進行聯合的人“,或”那個把人們團結起來的人“。酋長一詞的語源表示土著的心目中明白我已強調過的現象,也就是,酋長是被視為一個群體的成員願意組成一個群體而存在的理由所在,而不是一個已經存在的群體覺得需要一個中央的權威而製造個酋長出來。

個人的聲望,還有引發別人信心的能力是南比克瓦拉社會裡面權力的來源。這兩項都是一個要在危險多端的旱季遊居時期裡面擔任嚮導的人不可或缺的。一年裡面有六、七個月的時間,酋長自己要完全負整個帶領他的群體的責任。他得組織出發工作,選擇行進路線,決定紮營地點,決定紮營時間的久暫。所有打獵、捕魚、採集等工作的決定都取決於他,他還要決定自己的群體對待鄰近群體的態度。如果一個群體的酋長同時也是村落的酋長的話,他的責任就更為廣泛。他決定定居時期的時間和地點;他監督田園種植工作,決定種什麼植物;更重要的是,他得把一個群體的各種活動和群體的各種需要,和季節性的潛能全部連結起來。

必須立即指出的是,在執行這麼多的功能時,酋長並不具有任何明確規定好的權力,也不享有任何被大眾所承認的權威。權力來自同意,權力靠同意來維持其合法性。任何可鄙的行為(也就是在土著觀點中視為可鄙的行為)或者是一兩個不滿份子所表現出來的惡意不滿,都足以破壞酋長的計劃,危害到他的小社群的福利。這類事情如果發生的話,酋長並不具有任何強制力。他只有在說服所有其他人都同意他的看法的時候,才能除掉不受歡迎的份子。因此他必須具有一個想法維持一個不穩定的多數的政治人物所必須具備的能力,而不是一個全權的統治者所具有的權威。單單維持他自己群體的團結並不足夠。他的群體在遊走時期雖然可能處於幾乎是完全孤立的狀態,但對其他社區的存在並非毫無意識。酋長不僅是做好自己的工作;他還必須要試圖 - 他的群體要他如此 - 做得比其他的酋長更好。

在完成這些責任的時候,酋長所擁有的基本的也是主要的權力工具是酋長本人的慷慨。慷慨是原始族群之中權力的一項重要性質,特別是在美洲;慷慨扮演一個角色,既是是在只擁有簡陋物品的粗陋文化裡面也是這樣。酋長在物質的擁有上面雖然看不出來是處於特別優厚的地位,他還是得有辦法可以處置一些剩餘的食物、工具、武器和餘物,這些東西不論是小到什麼程度,由於一般情況相當貧窮,還是可能具有可觀的價值。當一個人,一個家族或整個群體覺得需要點什麼的時候,他們便去找酋長。結果是,慷慨成為一個新酋長最必須具備的特質。這是經常被吹奏到的音符,而同意的程度大小便取決於這個音符所得到的回音是和諧還是不和諧。毫無疑問的,在這一方面,酋長的能力被利用到最極點。群體的酋長是我們找到的最佳報導人,知道他們所處的困難地位,我很樂意的給他們慷慨的報酬。但我鬆給他們的所有禮物很少停留在他們手中超過一兩天以上。和他們住在一起幾個禮拜以後,在我要離開的時候,群體的成員早已成為那些斧頭、刀子、玻璃珠等等的所有人了。然而,一般說來,他們的酋長還是和我初到時一樣的貧窮。送給他的所有一切(其數量要比平常普通的成員多出許多)早已都被逼著要走了。這種集體性的貪求無厭常使酋長感到絕望。當這種情形發生的時候,酋長拒絕贈送禮物,在印第安人的原始民主裡面,幾乎就等於是在現代國會裡面要求舉行一次信任投票。當一位酋長被逼著說:”我再也不送任何東西了!我再也不願意繼續慷慨下去了!讓別人慷慨吧!別老是要我慷慨!“的時候,他一定要確實對自己的權力信心十足,因為他的統治正在經歷最嚴重的危機。

善於臨機應變善於想辦法是智識型式的慷慨。一個好酋長表現主動和技巧。他要準備負責箭頭要用的毒藥,要製造印第安人有時候玩的遊戲裡面用的野生樹膠球。酋長必須善於唱歌跳舞,必須是個性樂天的人,隨時給群體提供娛樂,打散日常生活中的無聊枯燥。這一類的功能很自然的導向巫師崇拜,有些酋長事實上也同時是醫者和藥師。

2015年2月22日 星期日

《哀傷紀》鍾曉陽

《哀歌》

    於我而言,現實世界與夢想世界永不可分。至於,是我與前者完全脫節,抑或把前者融化入後者之中,這一點是還不能夠確定的。但兩者其實具有雷同的意義。
    失去了你,通過任性的情愫與幻象使我達到忘我境地的夢想世界,我漸覺難以把握。因此,人生常有多蹇之感。
    一生中,有多少事情,其實是發生在夢與醒的交界處。歸根究底,世事並無真假之分,只有虛實之分。

    我只看見一點點極淡的你的影子。在那黑暗的山洞中,就著那一點點影子,跟你說話,我感到如此地與你憂患與共。我再也不感到害怕。那真是一種無敵的感覺。我覺得這一顆,我們這樣地在一起,在人類的歷史上永遠不會重演。

    能夠為了一個心中的世界,將一生拋棄,我覺得是幸福的。
    我曾經將自己的生命圍繞你,創造了一個世界。我說,太陽對你是好的,就有了太陽。我要太陽做你生命中的亮光。我說,讓月亮照明你的航線,星辰指引你的方向,事就這樣成了。這一切我看著是好的,有太陽,有月亮,有星星。我要你腳下踏著土地。上面有天空護蔭,你要在天地之間,做一個自由快樂的人。我說,讓海鷗做你的鳥,讓魚類做你的糧,讓船做你的家,讓海洋做你的夢,然後,讓我做你的妻。我們之間有末日的盟約,天地是我們的明證。
    我也曾經看著一個世界,像一個地獄的城,毀於一旦。
    其實我並不後悔。

《慈禧:開啓現代中國的皇太后》張戎

再過一年,額爾金伯爵和葛洛男爵帶著強大的遠征軍來了。他們從香港到上海,沿海北上。這支隊伍有兩萬人,其中兩千五百人是廣東人組成的運輸隊。經過激戰,英法聯軍佔領了大沽口。據英君沃爾斯列中校(G.J.Wolseley)說:“英國前所未有第一開戰就使用組織良好、訓練有素的部隊。”與之相比,大部分中國隊伍“穿整不整,有的只帶弓箭,有的帶著梭鏢,其他的有火繩槍,看去鏽跡班班。馬隊裝備極差。”中國人作戰的決心在歐洲人眼裡也大打問號:“中國人只需實行焦土政策,把所有的莊稼都燒掉,牲口都趕走,船隻都沈掉,我們就不可能到達北京。”沃爾斯列中校留心到老百姓對他們的態度:登陸後,“當地人熱心幫忙,把他們知道的情報都告訴我們。”中方作戰的是蒙古部隊,當地人“似乎討厭他們,說他們‘人粗野,說的話聽不懂,吃的大半是生羊肉,比你們英國膻味兒還重。’”中校不無幽默地加上一句:“這話太恭維我們民族了,尤其約翰牛一向認為自己是人類中最愛乾淨的’。”



咸豐在世時,就有國家提出幫助打擊太平軍,但皇上對西方人的仇恨不亞於對太平軍。他死後不久,洋人重新提起,慈禧立刻贊同。有人心存疑慮,怕洋人不誠心幫助,奪取土地後賴著不走。慈禧提醒說:“英法兩國,自換合約後,彼此均以誠信相孚。”又說:上海為通商要地,“洋人與我同其厲害...... 必願為我出力。”但她不忘謹慎小心,沒有雇用外國軍隊。英國公使館秘書威妥瑪(Thomas Wade)也曾告誡說:外國軍隊待在中國土地上對中國不利。慈禧決定使用外國軍官武裝、訓練、指揮當地招募的兵勇,由中國將領調遣。

她批准了三十歲的美國麻塞諸塞州人華爾(Frederick Townsend Ward)組成一支有數千官兵,裝備新式,用西法訓練的隊伍。華塞是個勇敢的冒險加,曾投軍數國,在戰場上具有領導天份。他願做中國人,“更易中國服色”,“為中國教演洋牆”,戰鬥中屢屢獲勝。慈禧收到讚揚他的一連串報告,傳旨嘉獎,“賞給四品頂戴花翎”,後來又加了一級:三品。她把華爾率領的洋槍隊命名為“常勝軍”。對西方人來說,中國聖旨“坦率公開地”表彰外國人是前所未有的事,他們把這看作“中國態度轉變的重要跡象”。

一八六二年,華爾在一次戰鬥中受傷死去。慈禧下令為他立祠紀念。戈登不久受命統帥常勝軍。戈登深感“叛亂理當鎮壓”。他寫道:“筆墨難以形容這裡的人民在叛亂者手裡受到何等恐怖的折磨;也沒有語言能夠表達叛亂者八這個富庶的地方糟蹋成什麼樣子。說我們不應干涉當然輕鬆容易,我和手下官兵也不是特別感性的人。但是我們無疑都為這些苦難人民的極度悲慘可憐而深受觸動。”像華爾一樣,戈登也愛顯示無畏,有時手拿一根拐杖就走上戰場。士兵崇拜他。他以“中國戈登”聞名於世,對擊敗太平軍、挽救清王朝起了關鍵性作用。

雖然慈禧跟西方戰將、外交官沒有直接聯繫,但她從收到的大量詳細報告中,迅速了解西方。報告來自恭親王等眾多跟西方人接觸的官員。有一次,一道上諭感謝“英法”協助砲擊太平軍。法國使節抱怨說砲擊“係法國人之事,而諭旨則謂英法各員,協助剿辦,頗為不平”。慈禧對下屬說:“此固洋人氣量淺隘,亦見其務求實際,不尚虛也。”她領悟到了中國人的一個通病:不精確。下令以後奏報軍情,“斷不可稍有飾說。”

慈禧還了解到西方人“畏百姓”。老百姓在他們眼裡有地位,不能輕易開罪。這是她從華爾和戈登的上司李鴻章的報告裡感悟到的。蓄著山羊鬍子、瞇著一雙充滿月曆的細眼的李鴻章,此時是個典型的儒將,後來成為中國最著名的改革家。在大多數同事還把西方人當做“夷蠻”不屑一顧時,他已經在每天的交往共事中向他們學習。一八六三年底,他和戈登攻打毗鄰南京的蘇州。他們勸說守城的八位太平軍將領獻城投降,保證他們生命安全和升官發財。交城前夕,李鴻章在蘇州城外軍營宴請降將,戈登不在邀請之列。據目睹者說:正喝著酒,有人把李鴻章叫出去。這時八名低級武官進來跪下,用膝蓋往前行走,“各手一冠,皆紅頂花翎,膝席前,請大人升冠。”降將見了很高興,站起來自己解開額上黃巾,持冠者站在一旁,席上所有人都站起來,眼睛盯著他們。“轉瞬間,八將酋之頭血淋漓,皆在武弁之手。”殺了降將,清兵乘太平軍不備,湧進蘇州,屠殺了數萬自以為安全的太平軍。

聽到降將被殺的消息,戈登憤怒不已:他曾以個人名義向他們擔保,承諾他們的安全。雖然他勉強承認李鴻章擔心“降眾復叛”不是沒有道理,但他感到做為一名英國軍官和信奉基督教的紳士,自己的名字不能被“亞洲式的野蠻”玷污。他辭去常勝軍的統領職位,不久要求解散常勝軍。

不僅戈登,西方駐華使節和商人也都譴責殺降將、屠蘇州的行為。李鴻章報告了慈禧。慈禧沒有具體指示,但她顯然更加了解西方人。根據儒家理論,濫殺無辜和降將也是不仁不義之舉,可是大清王朝的官兵殺起人來不亞於叛逆的太平軍-只有常勝軍是個例外。李鴻章給同事的書信中說:常勝軍“往往破賊而不能多殺賊”,李的軍隊得跟在旁邊助他們一臂之力。在這類事實面前,慈禧早已不把西方人視為蠻夷,她已在告誡下屬注意自己的行為,不要讓洋人笑話。

戈登著手跟李鴻章一道解散常勝軍。慈禧鬆了一口氣。太平天國敗局已定,她不再需要常勝軍,遣散這支跟隨戈登、不聽命政府的勁旅已在她考慮之中。她給恭親王的諭旨說:如今戈登“不言進攻金陵,竟肯先行遣散,免將來許多支節,實屬不可失之機會。”她指示“乘勢利導,妥為遣散”,又擔心地詢問:“外國兵頭遣散後,現往何處,是否在上海逗留。中國兵勇...... 是否各回本籍。抑仍在蘇滬一帶,結隊成群。李鴻章嚴密查察。此等強悍之徒,業經遣散,斷不可令其復行聚集一處,滋生事端。”

慈禧時分感激戈登願意做好遣散工作,說:“如戈登將所部佈置妥協,洋弁皆均回國,則是戈登真心要好,始終如一。”她明發上諭,對戈登大加獎勵,並賞銀一萬兩。戈登謝絕賞銀,說自己是英國軍官,不是為金錢打仗的雇傭軍,他願把錢用於遣散費用。慈禧不大放心,問恭親王:“洋人素性嗜利,究竟是否出於本心?”她派李鴻章去了解戈登到底想要什麼。在李鴻章的建議下,她獎給戈登一件只有皇帝能穿的黃馬褂,稱戈登:“不但始終奮勇出力,且能申明中外合好大禮,殊堪嘉尚。戈登著穿黃馬褂,賞戴花翎,並頒給提督品級,章服四襲,以示寵榮。”戈登讓慈禧更全面地了解西方人。

為了打敗太平天國,慈禧也空前獎賞、提拔漢人,其中著名的有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一八六四年七月,曾國藩的軍隊攻陷南京,結束了中國歷史上最大的農民起義。戰爭前後十五年,兩千萬人因此喪命。洪秀全在南京失陷前病死,繼位的兒子被俘,隨即按大清刑律凌遲處死,儘管他只有十四歲;其他被俘的太平將領也被殘忍殺死。《字林西報》等報導了這些血腥屠殺,登載了血淋淋的照片,引起西方人極大反感。英國此時的代辦威妥瑪寫信給恭親王說:“凌遲處死極刑,未必過慘,”廢除凌遲,將給中國帶來良好印象。奕訢先為大清辯護:“查中國刑法,前朝最重。歷代曾有五牛分身及滅九族、誅三族、湯鑊寸磔之刑,惟本朝將歷代之重刑,皆除去不用。所以至重之刑,不過凌遲犯法之一人而已。即此凌遲之刑,中國向不輕用。”他又說,如果沒有這一刑罰,“恐中國之人,無所畏忌...... 惡人越多,而世道難期平治矣。”按親王的意思,連砍頭都不足以阻止人民的反抗。

恭親王讚賞威妥瑪呼籲廢除凌遲“實係仁人之用心”。“仁”是儒家的理想,但親王認定這個理想還行不通,因為實行的前提是老百姓不能造反。沒人造反了,“此刑無所用之,是不待刪除而自然刪除矣。”對他的報告,慈禧批復:“依議。”她沒有提出廢除凌遲,但也沒有像乾隆皇帝一七七四年那樣,對當時農民造反領袖王倫,親筆指示要生擒活拿後凌遲致死,不能讓他免了“魚鱗寸磔”。乾隆還說,對被捕後解往京師的起義軍首領要把“腳筋挑斷,以防中途竄逃”;對王倫親屬則“不分男婦大小,盡行處斬”。

2015年2月13日 星期五

《推拿》畢飛宇

無論是什麼樣的生意,只要牽扯到勞動力的價格,大陸人一定能把它做到泣鬼神的地步。哽何況深圳還是特區呢。什麼叫特區?特區就是人更便宜。

還有一個原因也不能不提,那時候是世紀末。人們在世紀末的前夜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大恐慌,這恐慌沒有來頭,也不是真恐慌,準確地說,是“虛火”旺,表現出來的卻是咄咄逼人的精神頭,每個人的眼睛裡都噴射出精光,渾身的雞肉都一顫一顫的,-撈錢啊,趕快去撈錢啊!晚了就來不及啦!這一來人就瘋了。人一瘋,錢就瘋。錢一瘋,人更瘋。瘋子很容易疲倦。疲倦了怎麼辦呢?做中醫推拿無疑是一個好辦法。


王大夫怎麼會把錢放到股票上去的呢?說起來還是因為戀愛。戀愛是什麼?王大夫體會了一陣子,體會明白了,無非就是一點,心疼。王大夫就是心疼小孔。說得再具體一點,就是心疼小孔的那雙手。


小孔膽大了。小孔願意。小孔愛。如果能回過頭來,小孔還是願意做出這樣的選擇。在戀愛這個問題上,說到底,父母親都是被欺騙的。小孔的“眼裡”只有新郎了。小孔喜歡他的脖子,喜歡他的胸膛,還有,喜歡他蠻不講理的胳膊。他是火爐。他多暖和啊。他的溫度取之不盡。她要他的身體,她要他的體重,他的懷抱是多麼地安全。只要他把她箍進來,她就進了保險箱了。這些都還不是全部。最要緊的是,他愛她。她知道他愛她。她有完全的、十足的把握。他不會讓她有一點點的危險。即使面對的是刀,是火,是釘子,是玻璃,是電線桿子,是建築物的拐角,是飛行的摩托,是莽撞的滑輪,是滾燙的三鮮肉絲湯,他都會用他的身軀替她擋住這一切。其實她不需要。她能對付。但是,他願意去做。愛真好。比渾身長滿了眼睛都要好。

2015年2月9日 星期一

《交加街38號》陳寧

她不曾感到這樣的契密與非君不可。她不得不承認,他們是尋常不過的一對愛侶,因天時地利人和的巧合而走在一起,幾度分開又復合只是因為熟悉與找不著比對方更匹配的伴侶,他們的劇情是最庸俗的肥皂劇本,在紐約在巴黎在東京都可找到。他們沒有把握可以為對方赴湯蹈火,捐腎捐骨髓,或者在對方不幸變成植物人時仍然堅守在病床邊抹屎倒尿翻身塗潤膚露,她也不確定對於他未來極有可能禿光的頭頂仍然願意親吻下去,或者當他的陽具不再勃起時她不會嫌棄,她更無法保證自己在大腿脂肪積聚怎麼也減不掉乳房下垂眼臉鬆掉時他還會再看自己半眼還會在夜裡把手伸過來。她只知道他們是最合格的中產夫妻,有共同聯名的物業與銀行戶口,有一輛歐洲牌子的房車,有一群氣質端莊而沒有任何欠債或入獄等不名譽紀錄的家族成員,有一個圈子生活陽光正面溫暖、品紅酒吃私房菜集體遊輪地中海遊的優雅友人,有體面而且上升潛力不俗的專業工作與社會位置。這就是他們的愛情,也是他們與他們與她們的愛情。靜好,細水長流,天長地久。

北方

這城市有一股力量,能讓所有驚心動魄的事都變得平常,平常的事卻有驚喜與戲劇的本領。在這裡,遺忘是生存技能,時刻要有毀滅的兩手準備,記憶崩潰,日常破敗,在廢墟裡尋找氣息,如雜技表演,每月每天,口裡吐出白煙用以圈記著寒冷的時光,路邊的禿樹默默,投奔高高城牆落下倒影,如飛蛾撲火。

房間

她坐在這房間的窗邊,看著對面樓房外牆上的光影緩緩移動,想起那房間,或那些房間。那些房間裡的人,祈求的不過是一點尊嚴,一點可以隨意分配時間的自由。關上門,他們是孤獨的,卻也是自由的。不會有人來干涉他們如何過日子,不會指點他們的坐姿、睡姿、吃相,不會數算他們銀行戶口裡的存款、該有而未有的名利、明年要去的旅行、開玩笑的方法。他們只是特別敏感,特別害怕受傷。只要和別人同在房間裡,他們無法全然放鬆、隨心所欲,必須時刻偽裝得體,不能隨便哭泣以免惹人煩厭,不能不刮鬍子,披頭散髮,不能直接說出心裡話,喝完牛奶的杯子不能放著不洗,垃圾紙張必須準確無誤丟進垃圾桶...... 房間的規條,由別人定下,而他們無法依從,只能瘋狂,或生病、抑鬱、自殺。或流離失所。

2015年2月2日 星期一

《劉氏女》《楊氏女》《鄒氏女》章詒和

劉氏女月影,為進城嫁人,夫有癲癇,得兒一個。因恨病羞愧殺夫後分藏醬缸中,兩年後大姑來訪時,剛會說話的兒子供出父親所在。一生寵兒,刑期滿卻因前犯無法順利再嫁,新人家裡不讓,怕遭殺。

楊氏女芬芳,愛鄰舍俊美同年友伴,被姊姊姐夫設計,上海旅遊成了蜜月,前情不斷,後情夫砍傷軍人丈夫,判了死刑。牢中十年,又與獄卒有情,被發現,情夫被降職調走。美貌出色。

鄒氏女今圖,愛女人,被奶媽女僕留久啓發。家開藥局,運動時被批為富商,成分不好,政治罪。十年轉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