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17日 星期三

《老派約會之必要》李維菁

密室 非情殺事件

他的妻子因女孩的細節而亢奮,特別想要他。他感到妻子愛上女孩,他懷疑妻子和他性交是為了間接與女孩性交。他如果丟棄了女孩,她的妻子會失落,並且對他感到失望。他開始憎恨女孩,嫌惡那女孩總是百無聊賴的神情,但他與妻子被她控制,女孩像個不愉快的吸盤。

第一次

只是,唯獨感情,我仍有模糊的執念,仍然期望有什麼從頭到尾都是我的,並且不會碰壞。我想我仍然不能坦然接受,到這人生關頭,降臨的關係都是彼此與命運無可無不可妥協的結果。

2019年4月15日 星期一

《深淵書簡 De Profundis》Oscar Wil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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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封信會談談我倆各自的人生,也會提到過去與未來,以及美好的事何以變得苦澀、苦澀的事何以可能變成喜悅,因此我相信不少內容會一針見血,傷了你的虛榮心。倘若屬實,請務必把信再讀上幾遍,直到根除虛榮心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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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已不需要再舉其他例子,以說明你在大小事上帶給我的劫難。這令我有時覺得,你似乎只是一具傀儡罷了,背後由秘密的隱形之手操縱,將災厄導向可怕的結局。但傀儡本身也有自己的欲望,替表演增添全新橋段,改變曲折人生的既定軌跡,滿足自身的興頭或胃口。我們無時無刻不再印證人生永恆的弔詭:全然自由又受制於法律。我常常在想,若人類深邃奧妙的靈魂能有個解釋,這便是唯一能解釋你脾性的說法,儘管說起來讓這等奧秘更加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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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樣也保持過幻想,誤以為人生是場精彩有趣的喜劇,你會是劇中翩翩的要角;沒想到,人生竟然是場齷齪噁心的悲劇,而最大災難的陰險禍患,就是脫下了歡愉假面具的你,專心致志只為一己目標。這個假面具不僅拖我下水,也害你自己誤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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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另一個主題,即藝術生活與行為的關聯,你想必很困惑我為何做此選擇。眾人指著瑞丁監獄說:“這就是藝術生活帶來的下場。”這個嘛,可能還有更淒慘的下場。對於一絲不苟的人來說,人生是在精打細算得失後,再進行精準的沙盤推演,因此他們永遠曉得眼前目標,並朝固定方向邁進。他們起初若想成為教區執事,無論後來進入什麼領域,最後都會成功當上教區執事。一個人若想謀求外在的事物,諸如國會議員、雜貨店老闆、知名律師、法官或其他枯燥的職位,最後都會如願以償。這對他來說是項懲罰。凡是渴望面具的人,就必須終身戴上。

但對於具有旺盛生命力的人而言,可就沒那麼容易了。那些只想自我實現之人,從來就不曉得未來的方向,也無從得知。當然就特定意義而言,正如希臘神諭所說,我們有必要認識自己,這是知識的首要里程碑。然而,明白人的靈魂並不可知,卻是最高層次的智慧。終極的奧秘永遠是自己。即使秤出太陽的重量、測出月亮的距離、標出七重天的所有星星,自己仍然有待認識。誰能算出自己靈魂的軌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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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藝術角度而言,立意良善不具有任何價值,所有劣質的藝術作品都是立意良善的結果。

2019年4月12日 星期五

《致敬 加泰羅尼亞》George Orwell

1936 年,全歐洲理想主義者跑到西班牙幫忙去打了場最後以獨裁佛朗哥作為結束的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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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最可怕的一點在於,所有的戰爭宣傳,所有的口號、謊言和仇恨總是來自那些沒有參加戰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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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出於偶然,我恰好來到了西班牙,這個西歐唯一一個政治意識和對資本主義的懷疑都較其他地區更強烈的地方。在阿拉貢前線的成千上萬人之中,大部分都是工人階級,大家生活水平相當,因為信奉平等而走到一起。從理論上來說,每個人都絕對平等,現實中也差不多如此。我覺得大家在這裡預先感受到了社會主義氛圍,我的意思是,這裡的主導氣氛是社會主義的。許多文明社會裡再平常不過的行為,如勢利、斂財、畏懼上司,在這兒都不復存在,一般的社會等級差別基本消失,這在充滿銅臭味的英國是不可想像的。這裡除了農民和我們民兵,沒有其他社會等級的人,也沒有任何人會被他人主宰。顯然這樣的社會狀態不會持久。在這個世界正在進行的這場宏大的遊戲裡,這種情形不過是暫時和局部的。但對於每個經歷過的人來說,它持續的時間足以在人們心中留下印記。當時我們當時如何咒罵,事後都明白自己與某種奇特而有價值的東西聯繫在一起。在這個大集體裡,希望永遠多於冷漠和憤世。在大多數國家,“同志”這個詞更多的只是欺騙,而在這裡卻代表著真摯的友誼。這兒的每個人都能呼吸到平等的空氣。我很清楚現在流行的看法,大家都不承認社會主義和平等有任何關係。各個國家裡都有大批的政客和圓滑的教授在忙著“證明”社會主義不過是有計畫的國家資本主義,其掠奪的本質並未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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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到巴塞羅那時,以為這是一座沒有等級差別,沒有太大貧富差距的城市。當時的巴塞隆納那也正是那樣。時髦的衣服難得一見,沒有人阿諛奉承或收取小費,服務員、賣花女和擦鞋童都會直視你並稱呼你為“同志”。我並沒有意識到這其中混雜著人們的希望與偽裝。工人階級信仰的這場革命雖拉開了序幕,卻好不穩固,資產階級被震攝住了,便暫時偽裝成工人。在革命初期,成千上萬人為了活命刻意穿上工作服,高喊著革命口號。而現在,一切都回到了從前。豪華餐廳和旅館裡聚集著有錢人,他們正在大快朵頤。而對於工人階級來說,物價飛漲的同時工資卻沒有相應上漲。除此之外,各種物資也時常短缺,而這對窮人的影響當然比對富人的影響大得多。餐館和旅館貨源充足,而在工人聚居區,等待買麵包、橄欖油等生活必需品的人排成幾百碼的長隊。我早前在巴塞隆納那時,曾為那裡沒有乞丐而驚訝,而如今乞丐隨處可見。在藍布拉斯大街北邊的熟食店外,每當有人賣完東西出來,一堆光腳的孩子就會蜂擁而上,喊著要一點點吃的。革命式的話語早已被忘得一乾二淨。陌生人不會再彼此稱呼“你”或者“同志”,而是變回了“先生”及“您”。“日安”再次替代了“祝你身體健康”。服務員又重新穿上槳洗的襯衫,商場導購員又換上了那副奉承的嘴臉。我和妻子走進藍布拉斯大街上的一家襪子點買襪子,店員哈著腰不停地搓手,那副模樣只在二三十年前的英格蘭才能見到。付小費的習慣又暗地裏恢復了。工人巡邏隊已經被強令解散,戰前的警隊重新開始在街上巡邏,其結果就是先前被工人巡邏隊勒令關閉的卡巴萊歌舞表演廳以及高級妓院又開始重新營業。菸草短缺雖然無關大局,卻明顯體現除所有事情都在朝著有利於富人的方向前進。

154
一旦西班牙人認定了要幹什麼事,他們身上就會併發出無限激情。

168
當你參與到類似事件裡時,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在創造歷史,按理說你應該覺得自己是個歷史人物。然而你不會有這種感受,因為此時具體的生理需求遠遠超過了其他任何事情。整個衝突中,我從來沒有“分析”過幾百英里外的記者們胡亂編造出來的局勢。我迫切關心的不是這個兩敗俱傷的殘局裡的是與非,而是一直待在樓頂上有多麼的難受和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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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想起到達巴塞隆納的第一天遇見的那個報社記者,他對我說:“這場戰爭和其他任何戰爭一樣,只是一場鬧劇。” 這句話深深地震撼了我。當時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即使是現在我也不完全相信這是真的,但它正在變得真實。事實是,任何一場戰爭,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戰鬥的持續,其理想主義的一面都會逐漸喪失,因為諸如個人自由和客觀報導之類的事與軍事效益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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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家醫院的伙食都很好 - 太好了,真的。而且,相比於其他地方,在西班牙,人們似乎更喜歡給病人填塞油膩食物。萊里達的伙食當真叫人咋舌。早餐大約六點供應,包括湯、煎蛋、燉菜、麵包、白葡萄酒和咖啡,而午餐更豐富 - 此時大部分平民還在忍受飢餓。西班牙人似乎沒有清淡飲食的概念。他們給病人和健康者提供同樣的食物 — 永遠那麼豐盛、油膩,每一樣食物都被橄欖油浸透了。

《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畢飛宇

下鄉被強暴的母親與心愛的另一知青生了二兒子,一路好好培養要做演唱家,在澡堂裡洗澡唱歌被名師挑中,卻被金錢權術迷惑最後上了舞台,與女老闆成了...... 好像想到哪裡寫到哪裡的畢飛宇,最後匆匆結束。


23
母親在自行車總廠,亮亮就寄託在總廠的“向日葵”幼兒園裡。“向日葵”幼兒園裡的小朋友們都知道,亮亮五歲了,還吃奶。這是一件很叫人難為情的事。小朋友們只要見到亮亮的母親,就一起回過頭來,用目光到綠色木馬後找到耿東亮,齊聲說:“亮亮,吃奶。”這樣的時候總是讓亮亮很難受。亮亮只能低下頭去。亮亮越來越孤寂,也就越來越憂鬱了。

可是母親不管。母親悄悄走到綠色木馬的背後,把兒子抱起來。兒子抓住木馬的小腿,不鬆手,掙扎。但是母親有母親的辦法,她掏出糖果,讓兒子接。兒子接過去一個,母親則會從另一個口袋裡取出另一塊糖果,讓兒子“用另一隻手”來取。這一來兒子的手便從木馬的小腿上脫開來了。母親把兒子抱到沒人的地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小聲問:“有人欺侮我們家亮亮沒有?老師批評我們家亮亮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覆過後,母親就會把臉龐貼到亮亮的腮上去,問:“亮亮還喊媽媽啦?”兒子喊過了,母親總是不用聲音回答的,而是把上衣上的第二只扣子解開來,拖住自己的乳房,把乳頭放到二兒子的嘴裡去,用一種半哼半吟的調子說:“我們家亮亮吃媽媽嘍。”兒子便銜住了,母子便俯仰著對視,兩隻黑眼珠對了兩隻黑眼珠。幸福得只剩下母乳的灌溉關係。亮亮仰在媽媽的懷裏,並不吸吮,而是咬住,自己和自己磨牙。母親疼,張開了嘴巴,卻把亮亮摟得更緊了,輕聲說:“怎麼咬媽媽?嗯?我們家亮亮怎麼咬媽媽?”這樣的場景日復一日,五歲的亮亮越來越恐慌,越來越厭倦了。這樣的日子似乎都沒有盡頭了。母親的乳房總是吸不乾,吸不完。亮亮在一個午後曾經打定主意的,拼了命吮吸,吸乾淨了,這樣的要命的事情總是會有盡頭的。母親咧開了下唇,在亮亮拼命吮吸的過程中失神了,瞳孔裡頭全是亮亮弄不懂的心思。母親的心思總是十分遙遠,與亮亮的吮吸似乎有一種因果關聯,她的目光在某個瞬間裡頭呈現出煙霧的型態,難以成形,卻易於擴散。她會在兒子的吮吸過程中難以自制地流下眼淚,滴在兒子的前額上。兒子便停下來,而兒子一停下來母親的目光便會從遙遠的地方收回,落到亮亮的瞳孔裡去。母親用大拇指頭擦去兒子額上的淚滴,搖晃起身體,說:“媽媽愛你,我的小疙瘩,我的小心肝,我的寶貝肉蛋蛋......  ” 

但第二天母親的乳房裡頭又漲滿了,亮亮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亮亮絕望地望著母親,這樣的日子綿綿無期,沒有盡頭......

亮亮這一次咬緊了牙。他說什麼也不肯再吃了。母親的乳頭從哪裡塞進來,亮亮就堅決地從哪裡把它吐出去。吐了幾次母親的臉色就變樣了,用幼兒園老師的那種口氣嚴厲地說:

“耿東亮!”

母親把“亮亮”說成了“耿東亮”,這說明她的心情已經很壞了,就像母親胸前散發的混雜氣味一樣,有了一種相當傷心的成分了。

但是亮亮堅持不肯讓步。他閉上眼,長大了嘴巴,大聲哭了。

亮亮的哭叫使母親的眼裏閃爍起很亮的淚花,似乎有一種鬱結已久的東西化開來了,需要克制,需要忍受。母親的眼裏有一種極度寧靜的喪心病狂,像盛夏裡頭的油亮樹葉,在無風的黃昏翻動不止,發出一片又一片裎亮的植物光芒。母親拉下上衣,蹲下來,摟住了亮亮。輕聲說:“聽話,乖,你吃媽媽..... ”

亮亮的抗拒對母親的打擊似乎是巨大的。母親整整一個星期不說話,不思飯食。但她的眼睛卻出奇的變大了,變亮了,彷彿太陽下面玻璃渣的反光,精亮卻空無一物。最終讓步的是“懂事”的兒子。亮亮趴在母親的懷裏,說:“媽媽,餵奶。”母親驚愕萬分。母親喜極而泣。但母親的乳房裡頭再也沒有一滴乳汁了。說乾涸就乾涸了。對“懂事”的亮亮來說,這既是一種無奈,又是一份驚喜。母親乾涸了。亮亮望著自己的母親,母親的所有傷痕在這個黃昏顯得雜亂無序,像席捲地面而來的旋風,只有中心,沒有邊緣。亮亮說:“媽媽。”母親摟緊了亮亮,失聲說:“亮亮。”

亮亮被母親抱得很疼,她的淚眼望著遠處,說:“你到底離開我了。”

耿東亮抬起頭,他聽不懂母親的話。

29
而日本的老虎機就更討人喜愛了,操縱桿上連手指的凹槽都留下了,處處在討好你,讓人的手指體會你自己,真是無微不至。讓你痛快,讓你掏錢。美國商人說得不錯,日本人一見到你就會彎腰,一邊鞠躬一邊打量你的口袋。這個世界的每一處禮讓與溫存都帶上了陷阱的性質。

... 電子遊戲蘊藏了最真實的世俗快樂,它遠離了責任與義務,它的每一個程序都伴隨了人類的世俗慾望,讓你滿足,或讓你暫時滿足,而每一次滿足伴隨了自救一樣的刺激,輸與贏只不過是這種自救的正面與反面罷了。這麼多年來耿東亮一直生活在別人替他設定的生活裡頭,電子遊戲同樣是別人設定的,可是操縱桿掌握在耿東亮的手上。

34
耿東亮當然明瞭在命運面前人類智慧的可笑處。原因很簡單,不是我的錢送到它的嘴裏,就是它的錢裝進我的口袋。所謂有本能,就是你目睹了自己身不由己,同時還情不自禁。

83
李總說:“我們希望你不要失去機遇。”

李總的目光是誠懇的,口吻是友善的。

耿東亮:“我當然不想失去,我越來越喜歡現在的生活了。”
李建國:“問題是你必須改變。”

耿東亮聽完了這句話便陷入了沈默,沈默到後來他變得憂鬱了。耿東亮小心地說:“你是說,我必須退學,...... 是不是?”

李建國:“是。”
耿東亮:“兩年後...... 不行嗎?“
李建國:“成名要早,同樣,發財也要早。生意不等人。我們不會等你 - 我們等不起。”
耿東亮:“我可以一邊讀書,一邊...... 。”
李建國:“誰都不可以踩著兩條船。每隻船都有自己的碼頭。”
耿東亮:“沒有機遇我們痛苦,有了機遇我們更痛苦,為什麼?”
李建國:“因為我們都貪婪。”
耿東亮:“...... 我要是放棄呢?”
李建國:“你會更痛苦。有 85.67% 的可能性。“
耿東亮:“...... 不放棄呢?”
李建國:“人只能活一次。痛苦就是對另一種活法的假設。這是上帝對我們的懲罰。”
耿東亮:“那我為什麼要選擇?”
李建國:“每個人對逃避懲罰都有僥倖。”
耿東亮:“你利用了這一點。”
李建國:“我喜歡這一點。”
耿東亮:“我現在很亂。我太矛盾了。”
李建國:“這只不過是現代人的現代性。”
耿東亮:“讓我想想...... 再想想......”
李建國:“你什麼時候把退學證明拿來,我們什麼時候簽約。”
耿東亮:“...... 這是條件?”
李建國:“不是。是次序。”
耿東亮:“我必須退學...... 是不是......”
李建國:“我不勉強誰,我從不勉強誰。”李建國說:“後天就開學了,你必須決定。我只能提醒你一點,不論做出什麼決定,都必須堅決咬著牙,眼一閉就過去了。但我不會勉強誰。我從不勉強誰。”

170
協議就是在這個夜晚達成的。童惠嫺鬆下一口氣,回到屋裡,把懷裏的兒子塞進了被窩。裏屋沒有燈,童惠嫺俯臥在兒子的身邊,無聲地吻自己的兒子。兒子睡得很熟,漆黑的裏屋只有兒子的細微呼吸。兒子氣息如蘭,聽上去讓母親傷心,聞上去讓母親傷心。童惠嫺的雙唇貼在兒子的腮幫上,默然無聲地哭泣。童惠嫺在心裡說:“兒子,媽這一生只有你了。”

耿長喜悄悄跟過來。他俯在了童惠嫺的後背上。大巴掌在濃黑之中插進了童惠嫺的胸口,指頭又粗暴又巴結。出於一種最樸素的感激,耿長喜討好地對了童惠嫺耳語說:“我要讓你快活。”童惠嫺聽到這句話便打了一個冷戰,她知道他的“快活”是什麼,他明瞭自己的快活,以己推人,別人的“快活”當然也就不二。童惠嫺在整個婚姻歲月裡最害怕的就是那種事,她總是收住自己,竭盡全力去忍住自己,然而一到最關鍵的時候她反而忍不住,收不住身子,忍得越凶呼應起來也就是越不要命。呼應一回就噁心一回,骯髒一回,第二天早晨會後悔一回。她痛恨“快活”已經近乎絕望,她就弄不懂身體裡頭有哪一個部位出了問題,每一次都和這個醜陋的男人那樣地要死要活。每一次她在暈眩的時候認定身上的男人不是耿長喜,可是每一次睜開眼來又都是耿長喜。他永遠是他,夢醒時分總是這樣的無情事實。

胸口的指頭張揚起來了。童惠嫻夾緊身子,厲聲說:“不,”耿長喜的另一隻手從床上扯下被子,扔在了地上。他壓在童惠嫻的身上,說,“我聽你的話,不和你親嘴,我保證,不親嘴。”童惠嫻慌亂說:“不能,你不能..... 我今天髒了......” 這句話在平時是極管用的,“髒身子”耿長喜從來不碰,要不然會有血光之災的。但是耿長喜今天不顧這些,他喘著氣,表決心了:“就是死...... 也要讓你快活......” 他的雙手摀住了她的乳房,以往只要他猛搓一把她總要張開嘴“呵”一聲。但是童惠嫻今天忍住了,他摀住了她,用力擠,用力搓。耿長喜扒開了童惠嫻,她今天果真“髒”了。然而耿長喜沒有猶豫,他勇敢地,甚至是義無反顧地進去了。他在努力,關注著她的所有反應。童惠嫺開始掙扎,耿長喜一邊賣力一邊說:“我要對你好,我要對你好......” 他的動作越來越大,越來越猛,越來越銳利。童惠嫺挺起了腹部,收緊了大腿,企圖把他“吐”出去。她剛剛夾緊耿長喜便更加呼嘯了,嘴裏胡亂地說:“你要了,你到底要了。” 童惠嫻上氣不接下氣,讓他輕點,告訴他她知道了,他對她好,她心裡全知道。這一句表揚徹底要了童惠嫻的命,耿長喜居然加倍地恩愛,加倍地巴結了。童惠嫻的身體從地面的棉被上慢慢騰空了,飄起來,像一團乳色的霧。她的肌膚上滾動起細碎的油菜籽,細碎的麥粒。這樣的感受儲存在她的身體內部,這一刻被激發,復活了,她的周身瀰漫起倉庫的混雜氣味,她的身體迎上去,期待著死亡迅速降臨,童惠嫻昂起來,尖叫了一聲,在濃黑中抱住了身上的身體。但身體是熟悉的,因而陌生,因而令人絕望。她在絕望之中不可遏止地戰慄。

戰爭在死亡的廢墟上終止了。一場討好與一場虛妄各自僵死在各自的體內。







2019年4月7日 星期日

《Fate and Furies》Lauren Groff

她在廚房裡,背對著通往遊廊的門,沒在洗碗,而是在傾聽。啊,那翹起的小耳朵,那及肩的白金色頭髮。收音機開著,聲音關小了。他也聽著,聽到一個令他胃裡發緊的熟悉聲音,一個母音帶著拖腔的人正在說著故事,然後他胃裡發緊的感覺轉為驚慌,明白那是自己的聲音。是今天早上錄的電台節目。哪部分?他不太記得了。啊,對了,是他在佛羅里達州孤單童年時期的一個故事。他在廣播中的聲音感覺上尷尬而親密。他小時候會去一個沉洞中央的沼澤,有一天,一隻水蛭黏在他大腿上。他當時太渴望有同班了,所以就讓那水蛭貼在那裡吸自己的血,走回家,吃了晚餐,從頭到尾都因為同伴緊貼著他的皮膚而感到安慰。但夜裡他翻身,壓爆了那隻水蛭,流了好多血,害他充滿罪惡感,好像自己謀殺了一個人。

那女主持人大笑,不過半帶著震驚。瑪蒂德伸出手,用力關掉收音機。

“小瑪?”他說。

她吸了口氣,然後他看到她的胸廓縮緊,吐出氣來。“這不是你的故事。”她說。她轉身,臉上沒有笑容。

“當然是我的,”他說:“我記得好清楚。”真的,他還能記得腿上濕熱的泥巴,還有發現那隻小小的黑色水蛭黏在皮膚上時,滿懷恐懼化為一腔溫柔。

“不是。”她說,然後從冷凍櫃拿出冰淇淋,從烤箱拿出水果派,又把小碗和湯匙取出來。

他吃著的時候,一股惡劣的感覺緩緩從腹部擴散。他叫了一輛車送其他人回紐約市區。等到車子開走時,他知道瑪蒂德說得沒錯。

他走入浴室,瑪蒂德正在睡前的熟悉,然後他坐在浴缸邊。“對不起。”他說。

她聳聳肩,把嘴裏的牙膏泡沫吐進水槽。

“沒那麼嚴重吧,不過是一隻水蛭,”他說:“一個關於水蛭的故事。”

她在雙手抹乳液,先是一隻,然後是另一隻,看著鏡中的他,接著說:“我的孤單,不是你的。你向來有朋友。重點不是你偷了我的故事,而是你偷了我的朋友。”然後她大笑起來,笑自己,但是當他上床時,她那邊的燈關了,她側躺著背對他,而儘管他伸手放在她的臀部,然後放在她兩腿間,又吻她的脖子,低聲說:“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但她已經睡著了,或者更糟,她假裝睡著了。

2019年4月4日 星期四

《在鯨腹中 Inside the Whale》George Orwell

一開始就開宗明義說寫書評都是為了賺錢。看完很想再看《北回歸線》。

53
狄更斯有一點非常突出,特別是考慮到他所處的時代,那就是他沒有庸俗的民族主義。所有達到民族國家階段的人民都有瞧不起外國人的傾向,而且沒有太多疑問,英語民族是其中最甚者。你可以從他們一旦對某個外國人種有了充分意識,就給他們起個侮辱性的外號這一點看出。Wop, Dago, Froggy, Squarehead, Kike, Sheeny, Nigger, Wog, Chink, Greaser,, Yellowbelly.

71
有人沒有機械才能但能看到機械的社會潛力。狄更斯沒有具備這種頭腦的印記。他對未來表現出很少的意識。當他談到人類進步時,常常是說道德的進步 - 人能變得好一些;他大概絕不會承認,人只是在技術發展讓他們變得好一些才會好一些。在這一點上,狄更斯和他的現代對等作家 H G 威爾斯之間的差距是最大的。威爾斯把未來像磨盤一樣掛在脖子上,但狄更斯的不科學頭腦也同樣的有害無益,只是方面不同而已。這種不科學頭腦使得他更加難以採取任何積極的態度。他對封建的、農業的過去是敵視的,但對工業化的現在又沒有真正的接觸。於是,留下來的就只有未來了(意味著科學,“進步”等),而這又很少進入他的思想。因此,他在攻擊他所能看到的一切時,卻沒有明確的比較標準。我在上文中已經指出,他攻擊當時的教育制度,是完全有理由的,但是,畢竟他沒有什麼補救方法可以提出來,除了要校長們心腸和善一點。他為什麼不指出學校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呢?為什麼他不讓自己的兒子受到按照他自己的某種設計所構想的教育呢,卻相反把他們受到公學去填希臘文?因為他缺乏那種想像力。他有無懈可擊的道德意識,但是很少智力上的好奇心。這裡你就遇到了狄更斯身上真正巨大的缺陷,那種使十九世紀似乎距離我們很遙遠的東西 - 那就是他沒有工作的理想。

除了 David Copperfield(不過是狄更斯本人)勉強可算例外以外,在他的中心人物中你找不出一個人物對自己的工作真的有興趣。他的主人公幹活是為了自己的生計和娶女主人公,不是因為他們對某以具體事情持有興趣。例如,馬丁朱茲爾維特並無做建築師的熱情,他很可能當個醫生或者律師也不錯。無論如何,在典型的狄更斯小說中,總有解圍之人在最後一章帶著一袋黃金出現,主人公免除了繼續掙扎之苦。“這就是我到這世界上來要做的事。其他一切事情都沒有意思。我願意做這件事情,即使它意味著要挨餓。”這種感覺把不同氣質的人鑄造成科學家、發明家、藝術家、牧師、探險家、革命家,但是這個動力在狄更斯的小說中幾乎完全不存在。大家都知道,他本人工作起來十分賣力,而且相信自己的工作,很少有那樣的小說家。但是,除了寫小說以外(也許還有演戲),似乎沒有別的他可以想像的職業值得這樣專注執著地去對待。而且,畢竟,考慮到他對社會的否定的態度,這是很自然的。作為最後一策,除了一般的道德,他沒有什麼可以企慕的了。科學沒有興趣,機械醜惡而且殘酷。商業只是像邦德貝這樣的惡棍做的事。至於政治 - 留給蒂特巴納克爾斯去從事吧。的確,除了娶女主人公,安定下來,懶懶散散地生活,與人和善相待,就沒有別的目標了。在私人生活中,你可以更好地做到這些。

也許,你可以在這裡瞥見狄更斯秘密的想像的背景。他認為最好的生活方式是什麼?當馬丁朱茲爾維特和他的叔叔和好,當尼古拉斯尼克爾貝去了金錢,當約翰哈蒙由於波勞而致富了,以後,他們幹什麼?

回答顯然是,他們什麼也不幹。尼可拉斯尼柯爾貝把他妻子的錢投資在契里布爾斯家,“成了一個有錢的發達的商人”,但是,由於他馬上退休到德文郡去,我們可以假定他並沒有做什麼花力氣的工作。斯諾德格拉斯先生和太太“買了一塊田耕種,主要是為了有事情做而不是為了利潤”。這就是狄更斯大部分作品在結尾時的精神 - 一種樂在其中的無所事事、遊手好閒的生活。他有時表現出並不贊成年輕人遊手好閒,那是因為他們玩世不恭和不講道德,或者因為他們成了別人的負擔;如果你是“好人”,而且不愁衣食,就沒有理由使你不應當單純靠收利息渡過五十年光陰。光有家庭生活就足夠了。畢竟這是他的時代的普遍看法。“小康生活” “足夠溫飽” “不愁衣食” (或者“生活優越”)- 這些常見的話足以告訴你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中等資產階級懷的是什麼樣的奇怪和空虛的夢想。這是一個完全遊手好閒的夢想。


...... 這是維多利亞女王時代式的大團圓結局 - 一個三代或四代同堂的幸福大家庭都擠在一所房子裡,不斷繁殖,就像一池牡蠣一樣。它的特點是他所隱含的完全舒服的、隱蔽的、不花勞力的生活。這甚至不是魏斯頓鄉紳那樣的有暴力的遊手好閒。這就是狄更斯的城市背景和他對有流氓氣的運動和軍事方面的生活不感興趣的意義。他的主人公們一旦有了錢,“安頓下來”,不僅不做事,而且甚至不騎馬,不打獵,不射擊,不決鬥,不與女演員私奔,不在賽馬場輸錢。他們就只是在家裡待著,過著舒適的體面生活,最好是與一個過著同樣生活的血緣親屬隔鄰而居。

......  因此,所追求的理想似乎是這個模樣的東西:十萬英鎊、一棟爬滿常青藤的老房子、一個溫柔體貼的妻子、一窩小孩子,而不需要工作。一切都是安全、舒服、太平,尤其是溫馨的。在路的那頭長滿青苔的教堂墳地裡,有在大團圓結局發生之前亡故的親人的墓。僕人們都是滑稽可笑和封建奴性的,孩子們在你膝下咿咿呀呀,聒噪個沒完,老朋友坐在你的火爐邊說著過去的舊事,豐盛的餐宴沒完沒了地一個接著一個,喝著冰鎮的潘趣酒或者暖暖的雪莉酒,鴨絨軟床的被窩裡放著湯婆子,聖誕節晚會上玩字謎和捉迷藏遊戲;但是除了母親產子以外,一切照舊,沒有什麼事情發生。奇怪的事情是,這是一副真正十分幸福的圖畫,或者說,至少狄更斯能夠做到使它顯得十分幸福。一想到這樣的生活,他就心滿意足。僅僅這一點,就足以使你明白,自從狄更斯的第一部作品問世以來,已過去一百多年了。現代是沒有人能夠把這種漫無目的的生活寫得如此生意盎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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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寫作是沒有規則的,對任何藝術作品來說,只有一個考驗值得操心 — 流傳後世。以此為考驗,狄更斯的人物是成功的,即使記得這些任務的人很少把他們看作是人。他們是怪物,不過無論如何,他們是存在的。

儘管這樣,寫怪物還是有個不利的方面。那就是,狄更斯只有某幾種情緒能夠觸及。人的心裡有很大的範圍他從來不碰。他的作品中沒有任何地方有詩意的感情,沒有真正的悲劇,甚至性愛也幾乎是在他的範圍之外的...... DH 勞倫斯有一次曾說,巴爾扎克是“巨人般的侏儒”,在一定意義上,狄更斯也可以說是這樣。有很多整個整個的天地,他不是一無所知,就是不想一提。除非是相當拐彎抹角地,你從狄更斯那裡了解不到什麼。這麼說,是你馬上想起十九世紀偉大的俄國小說家。為什麼托爾斯泰的掌握似乎比狄更斯大得多呢 - 為什麼他似乎能夠告訴你多得多的關於你自己的事情?這不是因為他更有天份,或者甚至,歸根結底來說,更加聰慧。這是因為他是在寫發展成長中的人。他的人物都是在努力完善他們的靈魂,而狄更斯的人物都是已經完結了的,完美的。在我自己看來,狄更斯的人物比托爾斯泰的人物出現得更頻繁更生動,但是總是一個不變的單一姿態,就像一幅畫或一件傢俱。你無法同狄更斯的人物進行想像的對話,像你可以同 - 比如 - 戰爭與和平中人物進行想像的對話那樣...... 這是因為狄更斯的人物沒有內心生活。他們恰當地說了他們該說的話,但是無法想像他們說任何別的事情。他們從來不學,從來不想。也許他的人物中想得最多的是保爾董貝,而他的思想是一鍋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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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激進思想是最模糊的一種,但是你總知道它存在在那裡。這就是道學家和政治家的不同之處。他沒有建設性的建議,甚至對他所攻擊的社會的性質也沒有清楚的理解,他只是有一種感情上的知覺,感到有什麼事情不對頭。他最後能夠說的只是:“行為要放規矩點。”我在上面已經說過,這不一定像聽起來那麼膚淺。大多數革命家都是潛在的保守派,因為他們想像,只要改變社會形狀,一切都會走上正軌;一旦實行了這種改變—有時就如此—他們就認為沒有必要進行其他改變了。

米勒《北回歸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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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講述了美國人在巴黎的故事,不過並不是小說中慣有的情節,因為故事中的美國人全都囊中空空。在繁榮時代,美元堅挺,法郎疲軟,形形色色的藝術家、作家、學生、藝術愛好者、觀光客、縱慾者甚至世界上難得一見的流浪漢蜂擁而至,充斥在巴黎街頭。在這座城市的有些城區,所謂的藝術家人數超越了就業人口,據估計,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期,巴黎的畫家人數多達三萬人之眾,然而大多數名不符實。巴黎市民漸漸對藝術家麻木不仁,哪怕是身穿條絨褲聲音粗啞的女同性戀者,或者是身穿古希臘或中世紀裝束的年輕人招搖過市,也絲毫吸引不了人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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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找到個工作,是給一名印度學生當家教,後來他在一所糟糕的法國學校找到另一個工作,寒流來襲,廁所茅坑全都凍得硬邦邦。他的一位朋友是柯林斯船長,他跟隨這位朋友去酗酒,去妓院找漂亮的黑人妓女。他跟小說家范諾登敘談,這位朋友頭腦裡裝著一部世界上最好的小說,可就是怎麼也靜不下心來動筆。他的另一位朋友叫卡爾,在幾乎餓死的邊緣,一個守寡的富婆看中了他,想和他結婚。書中有卡爾像哈姆雷特般冗長的獨白,他拿不準哪樣更糟糕:繼續挨餓還是跟老女人上床。他極其詳盡地描述了跟這位寡婦約會的情景,描述自己如何穿戴上最好的服裝,走進那家賓館,描述他拜訪前忘記小編,結果整個夜晚因漸漸內急痛苦不堪等。結果,這一切描述並非真實,根本就沒這麼個寡婦,原來只是卡爾的編造,為的是讓自己顯得重要。全書的敘述脈絡也大致如此。這些荒謬的瑣事何以如此引人入勝?只因為書中描述的整個氣氛都是讀者耳熟能詳的,因為讀者始終感覺到,這些都是自己的經歷。讀者有這種感覺,是因為作者撇開一般小說中用的正式語言,把人們內心中的現實政治看法揭示出來。與其說米勒是在探索人們的思維,倒不如說他是爽快地承認平常的事實和情感。

2019年4月2日 星期二

《阿哞》向田邦子

骨架是三人戀曲,打仗同鋪的兩個男子,英偉富有的那位愛上了矮小貧窮那位美麗溫柔的妻子。妻子自然也喜歡他但就保持這不戳破的危險平衡。富有的門倉保持著花花公子的生活風格,把純情的一面全獻給了多美。三人在戰前三四年間的往來和身邊的人。向田邦子唯一的長篇小說,然而有點像電視劇劇本。畫面感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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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工作也起死回生了,肺炎也康復了,不是更該慶祝一下喝一杯?來吧。如果電車沒班次了,就搭計程車趕來。”

那真是不容拒絕的口吻。

“真的可以嗎?”
“我等你。”

掛斷電話的先吉身旁,多美重重吐出一直憋著的氣。

換上棉袍,夫妻面對面坐在暖桌前,卻沒有特別的話題可聊。不知是溫泉的蒸氣濡濕頭髮,還是棉袍外面罩的坎肩黑絨布領口所致,多美看起來格外嬌豔。可以看出她回話時心不在焉,渾身僵硬。是不想讓他發現她在等待門倉嗎?

“他還沒到吧。我先去泡個澡。” 先吉起身,不知道是第二次還是第三次泡澡。

把身體沈入仿造岩石浴池的浴槽後,門開了,蒸氣彼方出現管理浴室的老人臉孔。

“請立刻出來。”

要把水放掉了嗎?他正想這麼問,老人噓聲壓低嗓門繼續說:“起碼穿條內褲。否則緊要關頭會很丟臉。”

老人讓他抱著脫衣籃,突然關掉燈。

“你去棉被間躲起來吧。之前也發生過雙方撞個正著,動刀子的事件。”

“撞個正著?跟誰?”

寬闊的天窗射入的月光中,只見管理浴室的老人豎起猥瑣的大拇指,開口說道:“先生,你們是私奔吧?”

事後門倉與多美,乃至仙吉都忍不住笑到流眼淚。

“難怪會以為你們夫妻是私奔。”

“他把你當成從東京包計程車趕來捉姦的老公了。”

三人坐在暖桌前再次捧腹大笑。

“我是情夫。” 仙吉的喉頭咕咕響。

“嫂子與我是夫妻。” 門倉從胸前口袋取出手帕擦眼淚,之後,誰都沒說話的空白降臨。

那晚,仙吉和門倉都醉了。

“如果我先死了......” 替門倉的杯子斟酒後,仙吉略顯鄭重地開口。

“別說傻話了。”

“你先聽我說嘛。如果我死了,就拜託你了。”他瞄多美一眼後再次重申:“拜託你了。”

門倉默默地舉杯喝酒,多美把炒鹽豆一一用門牙咬開。

“她看起來伶俐,其實很糊塗,要拜託你嘍。”

“相對的,如果我先死了......”

“嗯,我們會替你撫養孩子,對吧?”

多美大大點頭。

“我身為男人沒什麼出息,只能照顧孩子。”

門倉替仙吉倒酒,仙吉也替他倒酒。

“什麼下輩子,我是不相信啦。” 門倉罕見地充滿感傷說:“但是就算再投胎一次,我也希望是這樣。”

門倉尖端纖細的修長手指,指向仙吉夫妻,過了一會又指向自己。仙吉搖頭。

“不,下次該這樣...... ” 仙吉肥短的手指將門倉與多美比在一起,自己另成一組。

“今晚就照人家誤會的那樣睡。我睡這邊就好。”

“你胡說什麼。笨蛋。”

三人又笑了一下。

仙吉與門倉又喝了三瓶酒,腳伸進暖桌底下就這麼在榻榻米上躺平。

多美卻睡不著。

暖桌下面,有兩個男人的腳。攤成大字型,腳背高、腳板寬的肥短腳板,是仙吉。避開多美那邊,靠向另一邊的,是門倉瘦骨嶙峋的大腳。不用看也知道。

多美雪白的裸足,摸索著朝門倉的腳那邊靠近。只差一點點便可碰到時,多美的腳停下,又回到原位。兩個男人臉色安詳地發出鼾聲。

《中國行日記》羅蘭巴特 Roland Barthes

既然都是安排好的行程,那些沒完沒了的參訪各個單位的數字和鬥林鬥孔標語實在難耐,羅蘭常思緒飄遠,一般都是觀察制服細節和想像中國人的情慾都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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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1日。準備動身。通身洗了個澡。忘記了洗耳朵。等飛機起飛:這意味著,要耐心等待,一動也不動。還是不旅行好。

*
早晨六點,向窗外看了一眼。有人在打羽毛球。一個人打得很好,他們打來打去 - 只是打了幾個來回,就像吸一支煙那樣。

身體呢?收縮與拉伸。一旁,有包。

無性別差異。

突然,一個男人瞬間閃現出一種色慾表情:那是因為他有一雙智慧的眼睛。智慧就等於有性慾。

但是,他們的性慾表現在什麼地方呢?

我認為,我絲毫不能說清楚他們,但是,我只能根據他們來說清楚我們。因此,需要寫的,不該是《那麼,這就是中國嗎?》,而是《那麼,這就是法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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髮型都是規則的。

真讓人印象深刻!完全沒有時尚可言。零度的衣飾。沒有任何尋求、任何選擇。排斥愛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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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美之荒蕪。

服飾的完全一致所產生的驟變效果。

這種情況產生了:平靜、清淡、並非粗俗 - 以廢除色情為代價。

就像是坐禪的效果。

兩個男孩子互相掐著脖子,他們都過了14歲。但是,過了一會兒,誰都不見了。因此,出現了壓抑。能說是有性慾了嗎?

那些少有的英俊男孩子都很好奇,看著你 - 是接觸的開始嗎?

11點35分,第一個性慾表示。一個調皮的穿土黃色衣服的人和他的夥伴嬉皮笑臉地看著茱莉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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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電。英俊的男教師穿著藍色勞動服。

這一切都帶有色情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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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木偶劇。

很大的郊區才有的大廳。潮濕氣味濃重(參閱衛生院的情況)。感到壓抑與不可避免:我們這個兩排上歲數的歐洲人被圍在中間。不可能與別人混在一起。他們不願意混在一起。我們的身體都被保護了起來。太特殊了。

夜間:平生最厲害的偏頭疼 - 無法入眠與噁心。難受、心灰、恐慌。對於這一點,我最終認為,它象徵著對白天活動的完全拒絕,象徵著在“是的,無話可說”與“不,我不想說”(即偶像崇拜者的“是的,但”)之間的斷裂。

回想:也許,整個政治話語就像一種精神投入對象、一種壓抑對象,加之該對象使他們成了非對抗性的、從事平心靜氣的。我們遷就大部分多格禮,而(有關身體的、激情的)話語的其餘內容也就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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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剝奪的東西:咖啡,生菜沙拉,調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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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比住在旅館的外國人更醜陋難看的了:沒有一個人相貌英俊或出眾。商人或遊客都不修邊幅。他們每天在用早餐時尤其表現出不可一世、盛氣凌人的樣子:精神抖擻、臉面乾淨和大吃大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