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12日 星期五

《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畢飛宇

下鄉被強暴的母親與心愛的另一知青生了二兒子,一路好好培養要做演唱家,在澡堂裡洗澡唱歌被名師挑中,卻被金錢權術迷惑最後上了舞台,與女老闆成了...... 好像想到哪裡寫到哪裡的畢飛宇,最後匆匆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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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在自行車總廠,亮亮就寄託在總廠的“向日葵”幼兒園裡。“向日葵”幼兒園裡的小朋友們都知道,亮亮五歲了,還吃奶。這是一件很叫人難為情的事。小朋友們只要見到亮亮的母親,就一起回過頭來,用目光到綠色木馬後找到耿東亮,齊聲說:“亮亮,吃奶。”這樣的時候總是讓亮亮很難受。亮亮只能低下頭去。亮亮越來越孤寂,也就越來越憂鬱了。

可是母親不管。母親悄悄走到綠色木馬的背後,把兒子抱起來。兒子抓住木馬的小腿,不鬆手,掙扎。但是母親有母親的辦法,她掏出糖果,讓兒子接。兒子接過去一個,母親則會從另一個口袋裡取出另一塊糖果,讓兒子“用另一隻手”來取。這一來兒子的手便從木馬的小腿上脫開來了。母親把兒子抱到沒人的地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小聲問:“有人欺侮我們家亮亮沒有?老師批評我們家亮亮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覆過後,母親就會把臉龐貼到亮亮的腮上去,問:“亮亮還喊媽媽啦?”兒子喊過了,母親總是不用聲音回答的,而是把上衣上的第二只扣子解開來,拖住自己的乳房,把乳頭放到二兒子的嘴裡去,用一種半哼半吟的調子說:“我們家亮亮吃媽媽嘍。”兒子便銜住了,母子便俯仰著對視,兩隻黑眼珠對了兩隻黑眼珠。幸福得只剩下母乳的灌溉關係。亮亮仰在媽媽的懷裏,並不吸吮,而是咬住,自己和自己磨牙。母親疼,張開了嘴巴,卻把亮亮摟得更緊了,輕聲說:“怎麼咬媽媽?嗯?我們家亮亮怎麼咬媽媽?”這樣的場景日復一日,五歲的亮亮越來越恐慌,越來越厭倦了。這樣的日子似乎都沒有盡頭了。母親的乳房總是吸不乾,吸不完。亮亮在一個午後曾經打定主意的,拼了命吮吸,吸乾淨了,這樣的要命的事情總是會有盡頭的。母親咧開了下唇,在亮亮拼命吮吸的過程中失神了,瞳孔裡頭全是亮亮弄不懂的心思。母親的心思總是十分遙遠,與亮亮的吮吸似乎有一種因果關聯,她的目光在某個瞬間裡頭呈現出煙霧的型態,難以成形,卻易於擴散。她會在兒子的吮吸過程中難以自制地流下眼淚,滴在兒子的前額上。兒子便停下來,而兒子一停下來母親的目光便會從遙遠的地方收回,落到亮亮的瞳孔裡去。母親用大拇指頭擦去兒子額上的淚滴,搖晃起身體,說:“媽媽愛你,我的小疙瘩,我的小心肝,我的寶貝肉蛋蛋......  ” 

但第二天母親的乳房裡頭又漲滿了,亮亮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亮亮絕望地望著母親,這樣的日子綿綿無期,沒有盡頭......

亮亮這一次咬緊了牙。他說什麼也不肯再吃了。母親的乳頭從哪裡塞進來,亮亮就堅決地從哪裡把它吐出去。吐了幾次母親的臉色就變樣了,用幼兒園老師的那種口氣嚴厲地說:

“耿東亮!”

母親把“亮亮”說成了“耿東亮”,這說明她的心情已經很壞了,就像母親胸前散發的混雜氣味一樣,有了一種相當傷心的成分了。

但是亮亮堅持不肯讓步。他閉上眼,長大了嘴巴,大聲哭了。

亮亮的哭叫使母親的眼裏閃爍起很亮的淚花,似乎有一種鬱結已久的東西化開來了,需要克制,需要忍受。母親的眼裏有一種極度寧靜的喪心病狂,像盛夏裡頭的油亮樹葉,在無風的黃昏翻動不止,發出一片又一片裎亮的植物光芒。母親拉下上衣,蹲下來,摟住了亮亮。輕聲說:“聽話,乖,你吃媽媽..... ”

亮亮的抗拒對母親的打擊似乎是巨大的。母親整整一個星期不說話,不思飯食。但她的眼睛卻出奇的變大了,變亮了,彷彿太陽下面玻璃渣的反光,精亮卻空無一物。最終讓步的是“懂事”的兒子。亮亮趴在母親的懷裏,說:“媽媽,餵奶。”母親驚愕萬分。母親喜極而泣。但母親的乳房裡頭再也沒有一滴乳汁了。說乾涸就乾涸了。對“懂事”的亮亮來說,這既是一種無奈,又是一份驚喜。母親乾涸了。亮亮望著自己的母親,母親的所有傷痕在這個黃昏顯得雜亂無序,像席捲地面而來的旋風,只有中心,沒有邊緣。亮亮說:“媽媽。”母親摟緊了亮亮,失聲說:“亮亮。”

亮亮被母親抱得很疼,她的淚眼望著遠處,說:“你到底離開我了。”

耿東亮抬起頭,他聽不懂母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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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日本的老虎機就更討人喜愛了,操縱桿上連手指的凹槽都留下了,處處在討好你,讓人的手指體會你自己,真是無微不至。讓你痛快,讓你掏錢。美國商人說得不錯,日本人一見到你就會彎腰,一邊鞠躬一邊打量你的口袋。這個世界的每一處禮讓與溫存都帶上了陷阱的性質。

... 電子遊戲蘊藏了最真實的世俗快樂,它遠離了責任與義務,它的每一個程序都伴隨了人類的世俗慾望,讓你滿足,或讓你暫時滿足,而每一次滿足伴隨了自救一樣的刺激,輸與贏只不過是這種自救的正面與反面罷了。這麼多年來耿東亮一直生活在別人替他設定的生活裡頭,電子遊戲同樣是別人設定的,可是操縱桿掌握在耿東亮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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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東亮當然明瞭在命運面前人類智慧的可笑處。原因很簡單,不是我的錢送到它的嘴裏,就是它的錢裝進我的口袋。所謂有本能,就是你目睹了自己身不由己,同時還情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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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總說:“我們希望你不要失去機遇。”

李總的目光是誠懇的,口吻是友善的。

耿東亮:“我當然不想失去,我越來越喜歡現在的生活了。”
李建國:“問題是你必須改變。”

耿東亮聽完了這句話便陷入了沈默,沈默到後來他變得憂鬱了。耿東亮小心地說:“你是說,我必須退學,...... 是不是?”

李建國:“是。”
耿東亮:“兩年後...... 不行嗎?“
李建國:“成名要早,同樣,發財也要早。生意不等人。我們不會等你 - 我們等不起。”
耿東亮:“我可以一邊讀書,一邊...... 。”
李建國:“誰都不可以踩著兩條船。每隻船都有自己的碼頭。”
耿東亮:“沒有機遇我們痛苦,有了機遇我們更痛苦,為什麼?”
李建國:“因為我們都貪婪。”
耿東亮:“...... 我要是放棄呢?”
李建國:“你會更痛苦。有 85.67% 的可能性。“
耿東亮:“...... 不放棄呢?”
李建國:“人只能活一次。痛苦就是對另一種活法的假設。這是上帝對我們的懲罰。”
耿東亮:“那我為什麼要選擇?”
李建國:“每個人對逃避懲罰都有僥倖。”
耿東亮:“你利用了這一點。”
李建國:“我喜歡這一點。”
耿東亮:“我現在很亂。我太矛盾了。”
李建國:“這只不過是現代人的現代性。”
耿東亮:“讓我想想...... 再想想......”
李建國:“你什麼時候把退學證明拿來,我們什麼時候簽約。”
耿東亮:“...... 這是條件?”
李建國:“不是。是次序。”
耿東亮:“我必須退學...... 是不是......”
李建國:“我不勉強誰,我從不勉強誰。”李建國說:“後天就開學了,你必須決定。我只能提醒你一點,不論做出什麼決定,都必須堅決咬著牙,眼一閉就過去了。但我不會勉強誰。我從不勉強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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協議就是在這個夜晚達成的。童惠嫺鬆下一口氣,回到屋裡,把懷裏的兒子塞進了被窩。裏屋沒有燈,童惠嫺俯臥在兒子的身邊,無聲地吻自己的兒子。兒子睡得很熟,漆黑的裏屋只有兒子的細微呼吸。兒子氣息如蘭,聽上去讓母親傷心,聞上去讓母親傷心。童惠嫺的雙唇貼在兒子的腮幫上,默然無聲地哭泣。童惠嫺在心裡說:“兒子,媽這一生只有你了。”

耿長喜悄悄跟過來。他俯在了童惠嫺的後背上。大巴掌在濃黑之中插進了童惠嫺的胸口,指頭又粗暴又巴結。出於一種最樸素的感激,耿長喜討好地對了童惠嫺耳語說:“我要讓你快活。”童惠嫺聽到這句話便打了一個冷戰,她知道他的“快活”是什麼,他明瞭自己的快活,以己推人,別人的“快活”當然也就不二。童惠嫺在整個婚姻歲月裡最害怕的就是那種事,她總是收住自己,竭盡全力去忍住自己,然而一到最關鍵的時候她反而忍不住,收不住身子,忍得越凶呼應起來也就是越不要命。呼應一回就噁心一回,骯髒一回,第二天早晨會後悔一回。她痛恨“快活”已經近乎絕望,她就弄不懂身體裡頭有哪一個部位出了問題,每一次都和這個醜陋的男人那樣地要死要活。每一次她在暈眩的時候認定身上的男人不是耿長喜,可是每一次睜開眼來又都是耿長喜。他永遠是他,夢醒時分總是這樣的無情事實。

胸口的指頭張揚起來了。童惠嫻夾緊身子,厲聲說:“不,”耿長喜的另一隻手從床上扯下被子,扔在了地上。他壓在童惠嫻的身上,說,“我聽你的話,不和你親嘴,我保證,不親嘴。”童惠嫻慌亂說:“不能,你不能..... 我今天髒了......” 這句話在平時是極管用的,“髒身子”耿長喜從來不碰,要不然會有血光之災的。但是耿長喜今天不顧這些,他喘著氣,表決心了:“就是死...... 也要讓你快活......” 他的雙手摀住了她的乳房,以往只要他猛搓一把她總要張開嘴“呵”一聲。但是童惠嫻今天忍住了,他摀住了她,用力擠,用力搓。耿長喜扒開了童惠嫻,她今天果真“髒”了。然而耿長喜沒有猶豫,他勇敢地,甚至是義無反顧地進去了。他在努力,關注著她的所有反應。童惠嫺開始掙扎,耿長喜一邊賣力一邊說:“我要對你好,我要對你好......” 他的動作越來越大,越來越猛,越來越銳利。童惠嫺挺起了腹部,收緊了大腿,企圖把他“吐”出去。她剛剛夾緊耿長喜便更加呼嘯了,嘴裏胡亂地說:“你要了,你到底要了。” 童惠嫻上氣不接下氣,讓他輕點,告訴他她知道了,他對她好,她心裡全知道。這一句表揚徹底要了童惠嫻的命,耿長喜居然加倍地恩愛,加倍地巴結了。童惠嫻的身體從地面的棉被上慢慢騰空了,飄起來,像一團乳色的霧。她的肌膚上滾動起細碎的油菜籽,細碎的麥粒。這樣的感受儲存在她的身體內部,這一刻被激發,復活了,她的周身瀰漫起倉庫的混雜氣味,她的身體迎上去,期待著死亡迅速降臨,童惠嫻昂起來,尖叫了一聲,在濃黑中抱住了身上的身體。但身體是熟悉的,因而陌生,因而令人絕望。她在絕望之中不可遏止地戰慄。

戰爭在死亡的廢墟上終止了。一場討好與一場虛妄各自僵死在各自的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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