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4日 星期四

《在鯨腹中 Inside the Whale》George Orwell

一開始就開宗明義說寫書評都是為了賺錢。看完很想再看《北回歸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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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更斯有一點非常突出,特別是考慮到他所處的時代,那就是他沒有庸俗的民族主義。所有達到民族國家階段的人民都有瞧不起外國人的傾向,而且沒有太多疑問,英語民族是其中最甚者。你可以從他們一旦對某個外國人種有了充分意識,就給他們起個侮辱性的外號這一點看出。Wop, Dago, Froggy, Squarehead, Kike, Sheeny, Nigger, Wog, Chink, Greaser,, Yellowbel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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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沒有機械才能但能看到機械的社會潛力。狄更斯沒有具備這種頭腦的印記。他對未來表現出很少的意識。當他談到人類進步時,常常是說道德的進步 - 人能變得好一些;他大概絕不會承認,人只是在技術發展讓他們變得好一些才會好一些。在這一點上,狄更斯和他的現代對等作家 H G 威爾斯之間的差距是最大的。威爾斯把未來像磨盤一樣掛在脖子上,但狄更斯的不科學頭腦也同樣的有害無益,只是方面不同而已。這種不科學頭腦使得他更加難以採取任何積極的態度。他對封建的、農業的過去是敵視的,但對工業化的現在又沒有真正的接觸。於是,留下來的就只有未來了(意味著科學,“進步”等),而這又很少進入他的思想。因此,他在攻擊他所能看到的一切時,卻沒有明確的比較標準。我在上文中已經指出,他攻擊當時的教育制度,是完全有理由的,但是,畢竟他沒有什麼補救方法可以提出來,除了要校長們心腸和善一點。他為什麼不指出學校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呢?為什麼他不讓自己的兒子受到按照他自己的某種設計所構想的教育呢,卻相反把他們受到公學去填希臘文?因為他缺乏那種想像力。他有無懈可擊的道德意識,但是很少智力上的好奇心。這裡你就遇到了狄更斯身上真正巨大的缺陷,那種使十九世紀似乎距離我們很遙遠的東西 - 那就是他沒有工作的理想。

除了 David Copperfield(不過是狄更斯本人)勉強可算例外以外,在他的中心人物中你找不出一個人物對自己的工作真的有興趣。他的主人公幹活是為了自己的生計和娶女主人公,不是因為他們對某以具體事情持有興趣。例如,馬丁朱茲爾維特並無做建築師的熱情,他很可能當個醫生或者律師也不錯。無論如何,在典型的狄更斯小說中,總有解圍之人在最後一章帶著一袋黃金出現,主人公免除了繼續掙扎之苦。“這就是我到這世界上來要做的事。其他一切事情都沒有意思。我願意做這件事情,即使它意味著要挨餓。”這種感覺把不同氣質的人鑄造成科學家、發明家、藝術家、牧師、探險家、革命家,但是這個動力在狄更斯的小說中幾乎完全不存在。大家都知道,他本人工作起來十分賣力,而且相信自己的工作,很少有那樣的小說家。但是,除了寫小說以外(也許還有演戲),似乎沒有別的他可以想像的職業值得這樣專注執著地去對待。而且,畢竟,考慮到他對社會的否定的態度,這是很自然的。作為最後一策,除了一般的道德,他沒有什麼可以企慕的了。科學沒有興趣,機械醜惡而且殘酷。商業只是像邦德貝這樣的惡棍做的事。至於政治 - 留給蒂特巴納克爾斯去從事吧。的確,除了娶女主人公,安定下來,懶懶散散地生活,與人和善相待,就沒有別的目標了。在私人生活中,你可以更好地做到這些。

也許,你可以在這裡瞥見狄更斯秘密的想像的背景。他認為最好的生活方式是什麼?當馬丁朱茲爾維特和他的叔叔和好,當尼古拉斯尼克爾貝去了金錢,當約翰哈蒙由於波勞而致富了,以後,他們幹什麼?

回答顯然是,他們什麼也不幹。尼可拉斯尼柯爾貝把他妻子的錢投資在契里布爾斯家,“成了一個有錢的發達的商人”,但是,由於他馬上退休到德文郡去,我們可以假定他並沒有做什麼花力氣的工作。斯諾德格拉斯先生和太太“買了一塊田耕種,主要是為了有事情做而不是為了利潤”。這就是狄更斯大部分作品在結尾時的精神 - 一種樂在其中的無所事事、遊手好閒的生活。他有時表現出並不贊成年輕人遊手好閒,那是因為他們玩世不恭和不講道德,或者因為他們成了別人的負擔;如果你是“好人”,而且不愁衣食,就沒有理由使你不應當單純靠收利息渡過五十年光陰。光有家庭生活就足夠了。畢竟這是他的時代的普遍看法。“小康生活” “足夠溫飽” “不愁衣食” (或者“生活優越”)- 這些常見的話足以告訴你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中等資產階級懷的是什麼樣的奇怪和空虛的夢想。這是一個完全遊手好閒的夢想。


...... 這是維多利亞女王時代式的大團圓結局 - 一個三代或四代同堂的幸福大家庭都擠在一所房子裡,不斷繁殖,就像一池牡蠣一樣。它的特點是他所隱含的完全舒服的、隱蔽的、不花勞力的生活。這甚至不是魏斯頓鄉紳那樣的有暴力的遊手好閒。這就是狄更斯的城市背景和他對有流氓氣的運動和軍事方面的生活不感興趣的意義。他的主人公們一旦有了錢,“安頓下來”,不僅不做事,而且甚至不騎馬,不打獵,不射擊,不決鬥,不與女演員私奔,不在賽馬場輸錢。他們就只是在家裡待著,過著舒適的體面生活,最好是與一個過著同樣生活的血緣親屬隔鄰而居。

......  因此,所追求的理想似乎是這個模樣的東西:十萬英鎊、一棟爬滿常青藤的老房子、一個溫柔體貼的妻子、一窩小孩子,而不需要工作。一切都是安全、舒服、太平,尤其是溫馨的。在路的那頭長滿青苔的教堂墳地裡,有在大團圓結局發生之前亡故的親人的墓。僕人們都是滑稽可笑和封建奴性的,孩子們在你膝下咿咿呀呀,聒噪個沒完,老朋友坐在你的火爐邊說著過去的舊事,豐盛的餐宴沒完沒了地一個接著一個,喝著冰鎮的潘趣酒或者暖暖的雪莉酒,鴨絨軟床的被窩裡放著湯婆子,聖誕節晚會上玩字謎和捉迷藏遊戲;但是除了母親產子以外,一切照舊,沒有什麼事情發生。奇怪的事情是,這是一副真正十分幸福的圖畫,或者說,至少狄更斯能夠做到使它顯得十分幸福。一想到這樣的生活,他就心滿意足。僅僅這一點,就足以使你明白,自從狄更斯的第一部作品問世以來,已過去一百多年了。現代是沒有人能夠把這種漫無目的的生活寫得如此生意盎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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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寫作是沒有規則的,對任何藝術作品來說,只有一個考驗值得操心 — 流傳後世。以此為考驗,狄更斯的人物是成功的,即使記得這些任務的人很少把他們看作是人。他們是怪物,不過無論如何,他們是存在的。

儘管這樣,寫怪物還是有個不利的方面。那就是,狄更斯只有某幾種情緒能夠觸及。人的心裡有很大的範圍他從來不碰。他的作品中沒有任何地方有詩意的感情,沒有真正的悲劇,甚至性愛也幾乎是在他的範圍之外的...... DH 勞倫斯有一次曾說,巴爾扎克是“巨人般的侏儒”,在一定意義上,狄更斯也可以說是這樣。有很多整個整個的天地,他不是一無所知,就是不想一提。除非是相當拐彎抹角地,你從狄更斯那裡了解不到什麼。這麼說,是你馬上想起十九世紀偉大的俄國小說家。為什麼托爾斯泰的掌握似乎比狄更斯大得多呢 - 為什麼他似乎能夠告訴你多得多的關於你自己的事情?這不是因為他更有天份,或者甚至,歸根結底來說,更加聰慧。這是因為他是在寫發展成長中的人。他的人物都是在努力完善他們的靈魂,而狄更斯的人物都是已經完結了的,完美的。在我自己看來,狄更斯的人物比托爾斯泰的人物出現得更頻繁更生動,但是總是一個不變的單一姿態,就像一幅畫或一件傢俱。你無法同狄更斯的人物進行想像的對話,像你可以同 - 比如 - 戰爭與和平中人物進行想像的對話那樣...... 這是因為狄更斯的人物沒有內心生活。他們恰當地說了他們該說的話,但是無法想像他們說任何別的事情。他們從來不學,從來不想。也許他的人物中想得最多的是保爾董貝,而他的思想是一鍋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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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激進思想是最模糊的一種,但是你總知道它存在在那裡。這就是道學家和政治家的不同之處。他沒有建設性的建議,甚至對他所攻擊的社會的性質也沒有清楚的理解,他只是有一種感情上的知覺,感到有什麼事情不對頭。他最後能夠說的只是:“行為要放規矩點。”我在上面已經說過,這不一定像聽起來那麼膚淺。大多數革命家都是潛在的保守派,因為他們想像,只要改變社會形狀,一切都會走上正軌;一旦實行了這種改變—有時就如此—他們就認為沒有必要進行其他改變了。

米勒《北回歸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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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講述了美國人在巴黎的故事,不過並不是小說中慣有的情節,因為故事中的美國人全都囊中空空。在繁榮時代,美元堅挺,法郎疲軟,形形色色的藝術家、作家、學生、藝術愛好者、觀光客、縱慾者甚至世界上難得一見的流浪漢蜂擁而至,充斥在巴黎街頭。在這座城市的有些城區,所謂的藝術家人數超越了就業人口,據估計,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期,巴黎的畫家人數多達三萬人之眾,然而大多數名不符實。巴黎市民漸漸對藝術家麻木不仁,哪怕是身穿條絨褲聲音粗啞的女同性戀者,或者是身穿古希臘或中世紀裝束的年輕人招搖過市,也絲毫吸引不了人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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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找到個工作,是給一名印度學生當家教,後來他在一所糟糕的法國學校找到另一個工作,寒流來襲,廁所茅坑全都凍得硬邦邦。他的一位朋友是柯林斯船長,他跟隨這位朋友去酗酒,去妓院找漂亮的黑人妓女。他跟小說家范諾登敘談,這位朋友頭腦裡裝著一部世界上最好的小說,可就是怎麼也靜不下心來動筆。他的另一位朋友叫卡爾,在幾乎餓死的邊緣,一個守寡的富婆看中了他,想和他結婚。書中有卡爾像哈姆雷特般冗長的獨白,他拿不準哪樣更糟糕:繼續挨餓還是跟老女人上床。他極其詳盡地描述了跟這位寡婦約會的情景,描述自己如何穿戴上最好的服裝,走進那家賓館,描述他拜訪前忘記小編,結果整個夜晚因漸漸內急痛苦不堪等。結果,這一切描述並非真實,根本就沒這麼個寡婦,原來只是卡爾的編造,為的是讓自己顯得重要。全書的敘述脈絡也大致如此。這些荒謬的瑣事何以如此引人入勝?只因為書中描述的整個氣氛都是讀者耳熟能詳的,因為讀者始終感覺到,這些都是自己的經歷。讀者有這種感覺,是因為作者撇開一般小說中用的正式語言,把人們內心中的現實政治看法揭示出來。與其說米勒是在探索人們的思維,倒不如說他是爽快地承認平常的事實和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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