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31日 星期三

《人造衛星情人》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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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歲的那年春天,小堇有生以來第一次開始戀愛。就像筆直掃過廣大平原的龍捲風一般熱烈的戀愛。那將所到之處一切有形的東西毫不保留地擊倒,一一捲入空中,蠻不講理地撕裂,體無完膚地粉碎。而且刻不容緩毫不放鬆地掠過大洋,毫不慈悲地摧毀高棉的吳哥窟,熱風將印度叢林中整群可憐的老虎燒焦,並化為波斯沙漠中的狂沙暴,將某個地方少數民族的城邦要塞都市整個掩埋在沙裡。一個壯觀的紀念碑式戀愛。至於戀愛對象則是比小堇大 17 歲的已婚者,再補充說明的話,是一位女性。這是一切事情開始的地方,也(幾乎)是一切事情結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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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妙妙時,小堇談到 Jack Kerouac 的小說。當時她正沈迷於 Kerouac 的小說世界。雖然她會定期更換文學偶像,但當時的對象正好是有些“過氣”的 Kerouac。她經常在上衣口袋裡塞一本 On the Road 或 Lonesome Traveler,一有空閒就拿出來翻。如果看到有意思的一節,就用鉛筆在那裡做記號,像有用的經文般背下來。其中最打動她心的是在 Lonesome Traveler 裡監視山林火災的事。在孤立的高山頂上一個小屋裡, Kerouac 正在當山林火災監視人,孤伶伶地在山上過了三個月。

小堇引用了其中的一節。

“人在一生之中應該有一次到荒野裡去,經驗一下健康,卻甚至有幾分無聊的孤絕。發現自己只能依存於完全孑然一身的自己,然後才會認清自己真實的、隱藏的潛力。”

“你不覺得這很棒嗎?”她跟我說。“每天站在山頂上,360 度俯瞰一圈,確定沒有任何山上在冒黑煙。一天的工作只有這個而已。然後就可以痛快地看自己喜歡的書,寫小說。到了晚上毛茸茸的大野熊在小屋周圍繞著徘徊。那才真是我追求的人生。跟這比起來大學文藝系簡直像小黃瓜的蒂頭般微不足道。”

“問題是,不管是誰總有一天都非要下山來不可。” 我陳述我的意見。不過她的心依然像平常那樣,似乎並沒有被我現實而平凡的見解所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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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妙妙觸摸到頭髮的瞬間,幾乎可說是反射性之快,小堇立刻墜入情網。就像正在橫越廣大的原野時,突然被中型閃電擊中一般。那想必很接近藝術天啟之類的。因此對象不巧是女性,當時對小堇來說完全不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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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妙的辦公室禁菸,她也不喜歡人家在她面前吸菸。所以開始工作後不久,小堇就決心戒菸,但因為過去是一天抽兩包 Marlboro 的,所以事情並沒有那麼順利。從此過了大約一個月左右,她就像被切掉毛茸茸尾巴的動物般,精神失去了平衡(雖然那本來也算不上是她的資質特徵)。當然也就經常半夜裡打電話來。

“我老是想抽菸。沒辦法睡好,一睡著就會做惡夢,動不動就便秘。書也看不下去,文章更是一行也寫不出來。”
“這種事戒菸的時候誰都會經驗到。有一段時間多多少少會的。” 我說。
“別人的事情怎麼樣都不可以隨便說的話,那世界會變成一個非常陰鬱而危險的地方。你只要想一想史達林所做的事情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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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要談自己時,我總是會被捲入輕微的混亂中。伴隨著“我是誰?”這個命題,必然會被古典的 paradox(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矛盾反論)所絆住。也就是純從資訊量來說,在這個世界上當然沒有任何人比我談我自己能談的更多了。不過當我要談我自己時,被談的我必然會被談開的我 - 所有的價值觀、感覺尺度、身為觀察者的能力等,種種現實上的利害 - 取捨、選擇、規定、切除。那麼,在這裡被談到的“我”的形象,到底有多少客觀的真實呢?我對這點非常擔心。或者應該說,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很擔心在意。

不過世上大多的人看來幾乎都沒有感覺到這類的害怕或不安。人們只要一有機會,就會以直率的驚人的表現法來談自己。例如“我是一個會被人家說傻瓜的藏不住話的直腸子”或“我這個人很容易受傷,沒辦法跟社會上的一般人好好相處”或“我這個人很擅長看穿對方的心”,把這種話掛在嘴上講。不過我卻曾經目睹好幾次“容易受傷的人”。不必要地去傷害一些別人的心。目睹“藏不住話的直腸子”的人,在不經意之下其實卻把事情往有利於自己的方向去繞圈子合理解釋。目睹“擅長看穿別人的心”的人,輕易被明明看得出只是嘴巴上的奉承諂媚的人騙得團團轉。那麼我們其實對自己到底又知道什麼呢?

這些事情想得越多,我對於談我自己(即使有必要這樣做的時候)就變得想要保留了。我想與其這樣倒不如對所謂我的存在之外的東西,盡量多知道一些客觀事實。而且我想透過那些個別事項與人物,在我心中佔有什麼位置之類的分佈情形,或者包含那些我所採取的平衡方式,盡量客觀地掌握所謂我這個人的存在。

這是我在經歷整個十幾歲的年代在自己心中培養起來的觀點,或者說得大一點是世界觀。就像泥水匠配合著拉緊的繩線把磚瓦一塊一塊疊砌起來一樣,我把這一類的想法一點一點地在自己心中累積起來。與其說是理論性的不如說是經驗性的。與其說是思維性的,不如說是實務性的。不過對這樣的東西的看法,要容易了解地對別人說明是很難的 - 我在各種情況下親身體驗深深感觸才學到的。

大概因為這樣吧,從思春期中軟的某個時點開始,我開始在自己和別人之間畫上一條眼睛看不見的界線。不管對任何人都保持一段距離,開始一面留意著不縮短距離地盯緊對方的出手方式。開始對別人嘴巴上說的話不輕易囫圇吞棗。我對世界毫無保留的熱情,只限於在書本和音樂中才看得出來。而且也許是理所當然的吧,我變成一個說來算是孤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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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世界盡頭,靜靜地安頓下來,誰也看不見我的影子。我這樣覺得。在這裡只有我和小堇而已。其他的一切事情都可以不去想。我不想再動,不想再離開這裡。我想,哪裡都不想去了。希望永遠都能這樣。當然我也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在這裡的生活只不過是一時的幻想而已,總有一天現實會來捕捉我們。而且我們不得不回到原來的世界。對嗎?不過至少在那個時候來臨以前,我希望能不想多餘的事,能盡興地享受每一天。而我真的,只是單純地享受著這裡的生活。不過當然是指到四天前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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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時候可以了解。我們雖然是很好的旅行伴侶,但終究只不過是各自畫出不同軌道的孤獨金屬塊而已。從遠遠看來,那就像流星一般美麗。但實際上我們卻個別封閉在那裡,只不過像什麼地方也去不了的囚犯一樣。當兩顆衛星的軌道碰巧重疊時,我們就像這樣見面了。或許心可以互相接觸。但那只不過是短暫的瞬間。下一個瞬間我們又再回到絕對的孤獨中。直到有一天燃燒殆盡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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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堇的存在消失之後,我發現我心裏有很多東西都不見了。簡直像退潮後的海灘,有些東西消失了一樣。留在那裡的,是對我來說已然不具正當意義的壓扁了的空虛世界。一個昏暗而寒冷的世界。發生在我和小堇之間的事,在那個新世界裡大概不會再發生了吧。我知道不會了。
每個人各自擁有某個特定年代才能得到的特別的東西。那就像是些微的火焰般的東西。小心謹慎的幸運者會珍惜地保存,在那培養大,可以當作火把般照亮著活下去。不過一旦失去以後,那火焰卻永遠也回不來了。我所失去的不只是小堇而已。我連那貴重的火焰也和她一起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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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那個朋友。非常喜歡。她是比誰都重要,比什麼都重要的人。所以我特地坐飛機到希臘的那個島上去找她。但是沒有用。怎麼也找不到。這樣一來,如果那個朋友不見了,我就沒有任何朋友了,一個都沒有。”

我不是對紅蘿蔔說得。只是對自己說的而已。只是說出聲音以思考事情而已。

“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麼嗎?那就是爬上像金字塔一樣高的地方。越高的地方越好。最好是周圍空曠的地方。我想站在那最高的頂點,以自己的眼睛確實看著,眺望全世界一周,看能看見什麼樣的景色,現在那裡到底失去了什麼。不,到底怎麼了。我不知道。或許我其實並不想看。也許我已經什麼都不想看了。”

女服務生走來,把紅蘿蔔前面溶化掉的冰淇淋收下去。在我面前放下帳單。

“我從小時候開始就像是一直一個人活著過來的似的。雖然家裡有父母跟姐姐,但我誰都不喜歡。我跟家裡人心情都無法溝通。所以我常常想像自己是不是領養的孩子。因為某種原因,從某個遠方的親戚那裡領養來。或從孤兒院領養來的。不過現在想起來應該不是吧。因為不管怎麼想,我父母都不是會從孤兒院領養孩子的那種人。不管怎麼樣,我都不太能了解自己和這一家人有血緣關係。我倒覺得自己和他們是完全沒關係的人,這種想法對我還比較輕鬆。

“我經常想像遠方的某個地方。在那裡有一棟房子,那房子裡住著我真正的家人。雖然小,卻是讓人安心的家。在那裡每個人的心意可以很自然地彼此想通,感覺到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很坦白地說出來。到了黃昏可以聽見母親在廚房做飯的聲音,聞到溫暖而美味的氣味。那是我本來應該在的地方。我經常在腦子裡描繪那個地方的情境,讓自己融入那裡面。

“實際上我家裡有一隻狗。家裡只有那隻狗是我最喜歡的。雖然是一隻雜種狗,但頭腦非常好,教牠一次什麼,牠永遠都記得。我每天帶牠去散步,我們一起去公園,我坐在長椅上跟牠說很多話。我們心情可以彼此傳給對方。那時我小時候對我來說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可是那隻狗在我小學五年級時,在家裡附近被卡車輾死了。從此以後家裡就不再讓我養狗了。說狗又吵又髒又麻煩費事。

“狗死了以後,我就一個人窩在房間裡一直讀書。我覺得周圍的世界,不如書中的世界更生動。那裡有我沒看過的風景無限延伸。書跟音樂成為我最重要的朋友。雖然學校裡也有幾個比較親的朋友,可是我並沒有遇到能夠真正打開心來談話的對象。只是每天碰面隨便聊一聊,一起踢足球而已。就算有什麼傷腦筋的事,我也不會找人商量。只會一個人思考、想出結論、一個人行動。但也不特別覺得寂寞。我想那是很平常的。所謂人,終究是必須一個人活下去的。

”但我上大學時,遇到那個朋友,從此以後我的想法就逐漸有一點改變了。我開始明白長久之間一個人思考的話,結果只能想出一個人能想到的份。一個人孤伶伶的,有時候也會開始覺得非常寂寞。

“一個人孤伶伶的,就像在下雨天的黃昏,站在一條大河的河口,長久一直望著滾滾流水流進大海裡時那樣的心情。你有沒有在下雨天的黃昏,站在大河的河口,眺望過河水流入大海呢?”

紅蘿蔔沒有回答。

“我有。”我說。

紅蘿蔔確實地張開眼睛看著我的臉。

“看著大量的河水和大量的海水互相混合下去,為什麼會覺得那麼寂寞呢?我不太明白。不過真的是這樣。你也不妨看一次試試看。”

然後我拿起西裝外套和帳單,慢慢站起來。用手拍拍紅蘿蔔的肩膀時,他也站起來。於是我們走出那家店。

2018年10月14日 星期日

《生活是頭安靜的獸 Olive Kitteridge》Elizabeth Strout

那些早晨,走回停在船塢的車時,哈蒙有時警覺這星球變了個樣:空氣清冽宜人,橡樹葉沙沙作響,像一位友人的喁喁私語。多年來,他第一次重新想到上帝 - 就像他一直放在架子上蒙塵的一只小豬撲滿,現在終於把它拿了下來,以一種全新、省思的目光觀察它。他想知道,年輕人在吸了大麻或吃了搖頭丸後,是不是就是這種感覺。

此刻,她心情愉快 - 一點兒沒錯。黑大衣的做工精美細緻,珍妮微微動了動自己裹在其中的身子,心中暗忖:不管怎樣,生命都是一份餽贈。在變老的過程中,人們會認識到一件事:生命中有那麼多美妙的時刻,不只是單純的片段,更是收穫的禮物。而在每年的這個時候,人們都拿出這般誠摯的熱情來慶祝,這件事本身也同樣美妙。不管生命中可能要承受些什麼(珍妮知道,在他們路過的某些房子裡,人們不得不承受一些悲傷的磨難),人們還是有慶祝的衝動,因為他們經由不同的途徑認識到,在某種意義上,生命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

2018年10月11日 星期四

《藍色的靈魂》莎崗 Sagan

倒也不是這個印象與我不符,而是我畢竟花了將近十八年的時間,躲在法拉利跑車、威士忌酒瓶、流言蜚語、結婚離婚,總之就是大眾稱為藝術家生活的背後。其實,我怎能不感謝這幅有趣的面具呢?當然,是有點粗糙,但卻也符合我的幾項明顯嗜好:速度、大海、午夜,總之就是燦爛奪目、黑讓人迷失後也因此得以找回自我的一切。因為誰都永遠無法使我改變這個想法:人唯有與自身的極端,與自身的矛盾、喜惡、憤怒互相纏鬥,才可能對人生的真義有些微的了解,是啊,沒錯,只有些微的。至少我的人生是如此。

你們呢,親愛的讀者,你們過得如何?母親愛你們嗎?父親呢?他是你們的榜樣還是惡夢?在生活碰到瓶頸前,你們愛過誰?是否已有人對你說過你的眼睛或頭髮的真正顏色?你們害怕夜晚嗎?會說夢話嗎?如果你是男人,是否感受到可怕的憂鬱呢?那種憂鬱會讓出身低微的女人厭煩不已,因為她們不明白(最慘的是還引以為豪)所有女人在行有餘力時,都應該伸出羽翼保護一個男人,讓他待在底下獲得溫暖。

那麼,你們應該會問我,為什麼要寫呢?首先為了一些可鄙的理由:因為大家都知道我是個只顧眼前享樂的人,如果我兩三年不寫作,就會像個墮落的人。

死亡,可以,但是當大地跳動或從此毀壞的瀕死之際,要能把臉貼在某人的肩窩裡。這樣似乎能讓我有一種驕傲、瘋狂、詩意的感覺...... 這是最後也是唯一的機會能夠知道我有一根脊梁骨、有一種無畏,還有一種對他人或對愛情或隨便什麼的熱情,神也拿我莫可奈何......

人類與自殺之間的糾纏是最優雅同時也是最猥褻的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