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酋長》
再也無法找到比南比克瓦拉群體更為脆弱、更為暫時性的社會結構了。如果其酋長看起來要求過份,如果他自己佔有太多婦女,如果他在食物短缺的時候無法提出滿意的解決方法來,不滿馬上表面化。個別的成員或整個家族會離開其群體去參加別的酋長聲譽更好的群體。那個群體可能因為發現新的獵場或食物採集場,而有更豐富的食物來源,或者可能經由與鄰近族群交換的結果而取得飾物與工具,或者可能由於某些勝利的出戰而變得更為強大。其結果是,有一天,原來族群的酋長會發現他所率領的群體人口太少,無法解決日常生活的需要,或無法保護其婦女不被貪心的陌生人擄走。情形到此地步以後,他只好放棄酋長的地位,和族群中的剩餘份子一起加入一個運氣比較好的群體。因此,南比克瓦拉人的社會結構很明顯的是變動性相當高的。族群不停的組成、解散、增加與消失,在幾個月之內,一個群體的結構、大小和分佈範圍會大大改變,變得無法辨認。同一群體內部的政治陰謀紛爭,鄰近群體之間的爭執,都對這些改變的模式有所影響,個人和群體的升降浮沈接二連三,其變化常令人驚異。
那麼,群體的區分到底根據什麼原則呢?從經濟的觀點考察,由於自然資源缺乏,在遊居時期需要一片相當廣大的空間才能養活一個人,就使得他們不得不區分成規模不大的小群體。問題不在於為什麼要區分成小群體,而是在於小群體是如何區分的。在原本的社區中,有些男人被視為領導者,這些領導者就是各個群體接合的核心。一個群體的大小,一個群體在特定時期內的穩定程度,都視其酋長維持秩序和改進自己地位的能力而定。政治權力似乎並非來自社會群體本身的需要;反而是可能成為酋長的人在群體尚未出現的時候已經存在。
我和兩個這一類的酋長很熟悉:一個是在烏地阿里帝(Utiarity),他的群體稱為“瓦克雷托苦”(Wakletocu),另外一個是塔倫跌群體的酋長。前者相當聰明,深知他自己的職責,精力旺盛,很會應變。他預測到任何新情況的可能結果,計劃出一個特別適合我需要的旅程路線,在必要的時候,在沙上繪圖來說明整個路線。當我們到達他的村莊時,我們發現,不必我們要求他,他早已派一隊人去立起綁牲口用的柱子了。
他是個最有用的領導人,因為他對於我的工作有興趣,了解我要問的問題,看到其中的困難所在。不過,他當酋長的任務用掉他很多時間;他會一下子出獵幾天不歸,不然就是去檢視那些長種子的樹的情況,看那些已有成熟水果的樹木的情形。他的幾個太太也經常邀請他玩愛情遊戲,他都立刻答應。
一般說來,他具有一種高度的邏輯思考能力,還具有能持續堅持某項目標的能力,這兩點在南比克拉瓦人裡面相當少見。南比克拉瓦印第安人常常善變且喜怒不定。在艱難不穩定的生活條件之下,手中能利用的辦法又如此幾乎呈病態缺乏的情況下,他還是表現了一個有效的組織者的能力,可以獨自擔當起他的群體之福利的責任。他很有效的帶領著他的群體成員,雖然其中帶有相當程度的謀略算計成分在內。
那個塔倫跌群體的酋長年紀與前述的酋長相當,都是三十歲左右,同樣聰明,不過方法有些不同。瓦克雷托苦酋長讓我覺得是很精明、很有辦法的人,他不斷的在算計著某種政治行動。塔倫跌的酋長並非行動性的人物,而是一個喜好沈思的人,非常敏感,他的心思具有詩意,相當迷人。他意識到他自己的族人所處的沒落頹敗情境,這種意識使他的談話中帶著憂傷的語調:“我以前也曾這麼做,但是現在那些都已成過去......。”這是他提到以前比較快樂的時光,那時候他的群體不但沒有被削減成幾個無法守住自己習慣的少數人,而是有好幾百個忠實的遵守所有的南比克瓦拉文化傳統的人。他對歐洲習俗的好奇心,一點都不會在我之下。和他一起進行的人類學研究工作永遠不會是單向的活動:他把這種工作視為消息的交換,他對我要告訴他的一切事情都極感興趣。他還常常向我要我所觀察過的,附近的族群或遠方的族群所使用的羽飾、頭飾或武器的素描,我送給他的素描,他都小心的保存起來。或許他是想用這些資料來改進他自己群體的物質裝備和智識水準。然而他好夢想的氣質卻難以產生實際的結果。不過,有一天,我在設法核對潘神笙(Panpipes)的分佈地域時,我問他一些問題,他回答說從來沒見過潘神笙,但很想要一張潘神笙的圖。靠著那張素描圖,他居然成功的做了一個粗糙的、但也可以吹奏的潘神笙樂器出來。
這兩位酋長的特殊能力和他們如何取得他們的地位的情境大有關係。
在南比克拉瓦社會裡面,政治權力不來自世襲。當一個酋長變老或生病而覺得沒有能力繼續完成他賣力的責任時,他自己會挑繼承人:“這個人將成為酋長......。”但這種獨尊似的決定只是表面的,實質上並非由他任意決定。我以後將說明一個酋長的權威在實際上是如何薄弱;選繼承者的時候,就像在做其他一切決定一樣,最後的決定似乎都先得探查過大眾的意見:被指定的繼任者同時夜市大多數人所最擁護的人。但是選擇新酋長不僅僅是受到整個群體的贊成或反對意見所左右;被選中的人還得準備接受這項安派。授與權力卻被強烈拒絕,並非不常發生:“我不願當酋長。”這情形如果發生的話,就得另選別人。實際上,似乎並沒有什麼爭取政治權力的強烈競爭,我所認識的酋長們,常常並不把當酋長看作是值得驕傲的事情,反而常常抱怨責任太重,負擔太多。情形既是如此,我們不妨追問,酋長到底享有什麼特殊權益,他的責任又是哪些。
在一五六O念左右,在魯昻(Rouen)那地方,蒙田會見三個海員所帶到歐洲去的三個巴西印第安人。蒙田問其中的一個,在他的國家裡面,酋長(蒙田使用的是“國王”這個字眼)享有什麼特權;那個土著本身就是一個酋長,回答道,“特權,就是打仗的時候走最前線。”蒙田把這個故事在他的《論文集》(Essay)其中很有名的一章裡面加以描述,同時對這種驕傲自得的定義表示驚訝無比。對我而言,在四個世紀以後所得到的回答完全一成不變,更值得驚訝和佩服不已。政治哲學如此的一致,在文明國家裡面是見不到的!這種定義看起來是會令人驚異,但是南比克瓦拉語中用來稱呼酋長的名詞,比這個更有意義:Uilikande,其意思是”那個進行聯合的人“,或”那個把人們團結起來的人“。酋長一詞的語源表示土著的心目中明白我已強調過的現象,也就是,酋長是被視為一個群體的成員願意組成一個群體而存在的理由所在,而不是一個已經存在的群體覺得需要一個中央的權威而製造個酋長出來。
個人的聲望,還有引發別人信心的能力是南比克瓦拉社會裡面權力的來源。這兩項都是一個要在危險多端的旱季遊居時期裡面擔任嚮導的人不可或缺的。一年裡面有六、七個月的時間,酋長自己要完全負整個帶領他的群體的責任。他得組織出發工作,選擇行進路線,決定紮營地點,決定紮營時間的久暫。所有打獵、捕魚、採集等工作的決定都取決於他,他還要決定自己的群體對待鄰近群體的態度。如果一個群體的酋長同時也是村落的酋長的話,他的責任就更為廣泛。他決定定居時期的時間和地點;他監督田園種植工作,決定種什麼植物;更重要的是,他得把一個群體的各種活動和群體的各種需要,和季節性的潛能全部連結起來。
必須立即指出的是,在執行這麼多的功能時,酋長並不具有任何明確規定好的權力,也不享有任何被大眾所承認的權威。權力來自同意,權力靠同意來維持其合法性。任何可鄙的行為(也就是在土著觀點中視為可鄙的行為)或者是一兩個不滿份子所表現出來的惡意不滿,都足以破壞酋長的計劃,危害到他的小社群的福利。這類事情如果發生的話,酋長並不具有任何強制力。他只有在說服所有其他人都同意他的看法的時候,才能除掉不受歡迎的份子。因此他必須具有一個想法維持一個不穩定的多數的政治人物所必須具備的能力,而不是一個全權的統治者所具有的權威。單單維持他自己群體的團結並不足夠。他的群體在遊走時期雖然可能處於幾乎是完全孤立的狀態,但對其他社區的存在並非毫無意識。酋長不僅是做好自己的工作;他還必須要試圖 - 他的群體要他如此 - 做得比其他的酋長更好。
在完成這些責任的時候,酋長所擁有的基本的也是主要的權力工具是酋長本人的慷慨。慷慨是原始族群之中權力的一項重要性質,特別是在美洲;慷慨扮演一個角色,既是是在只擁有簡陋物品的粗陋文化裡面也是這樣。酋長在物質的擁有上面雖然看不出來是處於特別優厚的地位,他還是得有辦法可以處置一些剩餘的食物、工具、武器和餘物,這些東西不論是小到什麼程度,由於一般情況相當貧窮,還是可能具有可觀的價值。當一個人,一個家族或整個群體覺得需要點什麼的時候,他們便去找酋長。結果是,慷慨成為一個新酋長最必須具備的特質。這是經常被吹奏到的音符,而同意的程度大小便取決於這個音符所得到的回音是和諧還是不和諧。毫無疑問的,在這一方面,酋長的能力被利用到最極點。群體的酋長是我們找到的最佳報導人,知道他們所處的困難地位,我很樂意的給他們慷慨的報酬。但我鬆給他們的所有禮物很少停留在他們手中超過一兩天以上。和他們住在一起幾個禮拜以後,在我要離開的時候,群體的成員早已成為那些斧頭、刀子、玻璃珠等等的所有人了。然而,一般說來,他們的酋長還是和我初到時一樣的貧窮。送給他的所有一切(其數量要比平常普通的成員多出許多)早已都被逼著要走了。這種集體性的貪求無厭常使酋長感到絕望。當這種情形發生的時候,酋長拒絕贈送禮物,在印第安人的原始民主裡面,幾乎就等於是在現代國會裡面要求舉行一次信任投票。當一位酋長被逼著說:”我再也不送任何東西了!我再也不願意繼續慷慨下去了!讓別人慷慨吧!別老是要我慷慨!“的時候,他一定要確實對自己的權力信心十足,因為他的統治正在經歷最嚴重的危機。
善於臨機應變善於想辦法是智識型式的慷慨。一個好酋長表現主動和技巧。他要準備負責箭頭要用的毒藥,要製造印第安人有時候玩的遊戲裡面用的野生樹膠球。酋長必須善於唱歌跳舞,必須是個性樂天的人,隨時給群體提供娛樂,打散日常生活中的無聊枯燥。這一類的功能很自然的導向巫師崇拜,有些酋長事實上也同時是醫者和藥師。
2015年2月26日 星期四
《憂鬱的熱帶》Claude Lévi-Strau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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