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12日 星期四

《賭徒》杜斯妥也夫斯基

德·格里和所有的法國人一樣,需在獻殷勤的時候笑容可掬,不需要獻殷勤的時候馬上一面孔鐵板。法國人很少有天生殷勤的,他的殷勤仿佛始終是根據計算,按指令辦事的。例如,倘若他覺得有必要,要與眾不同一些,這時候他的想像便在被人們用爛了的腔調中表現出來,恍惚透頂,極不自然。法國人天生是最小家子氣的市侩,平庸單調的人物——一概而言,是世界上最乏味的人。據我看,只有沾世不深的稀嫩之輩,尤其是微國小姐們才會被法國人所迷惑。任何一個正派人一眼便會看出那種和藹可親的笑容不過是沙龍裡那一套陳腐刻板的程式,覺得受不了。 瞧,您也感興趣了。阿斯特萊先生,這事情說來話長了。先要了解許多東西。不過這個問題很重要,無論粗看起來是多麼可笑。阿斯特萊先生,法國人是極其完美的形式。作為英國人,您可能難以同意;我,作為俄國人,亦難以同意,唔,可能是出於忌妒;但是我們俄國小姐可能持有不同看法。您可能覺得拉辛矯揉造作,很不自然,有脂粉氣,您甚至不想去拜讀他的作品。我也覺得他矯揉造作,很不自然,而且有脂粉氣,從某一觀點來看是可笑的。但是他迷人,阿斯特萊先生,主要的是,他是一個大詩人,不管咱們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當我們還是狗熊的時候,法國人的,即巴黎人的民族形式就已經臻於優雅精緻的境界。革命繼承了貴族的遺產。現在,連最粗俗的法國人也可能具有形式十分雅致的風度、舉止、談吐甚至思想,卻沒有用精神和心靈主動去發展形式。一切都得之於繼承。自然,他們可能是最空虛、最卑鄙不過的人。嗯,阿斯特萊先生,現在我告訴您,世界上沒有比俄國小姐更直爽、更輕信的人了,俄國小姐聰明、善良、不過分矯情。德·格里以某種角色出現,戴著假面具出現,可能以他非凡的瀟灑把俄國小姐的心征服。他有雅致的形式,阿斯特萊先生,而俄國小姐錯把這種形式當作他的內心,當作他的精神與心靈的天然形式,卻沒有看作是他繼承得來的衣衫。您可能會極不愉快,但我應當據實相告,大部分英國人棱角分明而並不優雅;俄國人則善於辨別美,異常敏感,並且特別愛美。但是,為了識別精神的美與個性的獨特,需要具有比我國婦女,尤其是比俄國小姐更大的自由和更強的獨立自主精神,而且無論如何要有更豐富的經驗。波麗娜小姐——對不起,無法回避——則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認定您比德·格里這個壞蛋好。她會器重您,成為您的朋友,向您敞開整個心靈,可是卑鄙下流的德·格里,渺小的高利貸者,這可恨的壞蛋終究會去控制這顆心的。僅僅由於所謂固執和愛面子也會如此,因為從前這個德·格里曾經以風度優雅的侯爵的榮耀,以失意的自由主義者的姿態,來到她的面前,他破了產(好像如此?),卻樂於幫助她一家人和輕浮的將軍。這些行徑後來被識破了。但是被人識破也沒什麼嘛,現在您給她一個從前的德·格里——正中她的下懷!她越是憎恨現今的德·格里,便越是想念從前的德·格里,儘管從前的德·格里只存在於她的想像之中。 不,他說得不對!如果我談到波麗娜和德·格里的那番話是愚蠢而尖刻的話,那麼他對俄國人的講法則是尖刻而無禮了。關於我自己,我沒有什麼話要說。不過……不過……這一切都不是這麼一回事。這一切都是空話、廢話、扯淡,而需要的是事實!現在最要緊的是去瑞士!明天,哦,如果可能的話,明天就動身!重新振作精神,重新做人。應當向他們證明……讓波麗娜知道,我還能夠成為一個人。只消……不過,現在……已經晚了,但是明天……啊,我有預感,事已如此,已經無可挽回了!現在我身上有十五個金路易,而過去我曾經從十五個盾開始!假如小心謹慎地開始……況且,難道,難道我是個小孩嗎?未必我不知道自己是個墮落的人?但是——我為什麼又不能重新做人呢?行的!一生中只消一次(哪怕只有一次我謹慎而耐心的話,就一切都妥了!只消有一次堅持到底,我就能在一個小時之內改變我自己的命運!要緊的是堅持到底。只要回想一下,七個月前我在魯列津堡徹底輸光之前也曾發生過的類似情況。哦,那真是堅毅果斷的極好的例證:我當時輸得山窮水盡……從遊樂宮出來,一瞧,背心袋裡還有一個盾,“呀,那麼,吃飯的錢有了!”我心裡想,但是走了百來步,轉念一想,又折回去。我把這個盾押在小數上(這次是押小數),真的,當你獨自一人,置身異國,遠離祖國,遠離朋友,不知道今天是否有飯可吃,卻把最後一個盾,真正最後一個盾拿去下注,這時候是有一種特殊的感覺的!我贏了,二十分鐘後我從遊樂宮出來,口袋裡有了一百七十盾。這可是事實!有時候最後一個盾就可能意味著柳暗花明!如果我當初灰心泄氣呢?如果我不敢下決心呢? 明天,明天一切都將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