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21日 星期二

遊戲

她記得他們玩的那些遊戲:她平躺在地上,他盤腿坐在一旁。脖子後面有點年紀的波斯地毯,味道像烤焦麵包,一陣陣搔癢。她忍不住聳起肩膀,他的右手抓住她左手肘。

他看著她。

「你看著我,」他說。於是她看著他。她的手肘在他手裡,她的腹部像有話要說。拜託,安靜。她心想。她怕自己會說腹語。

後來,兩個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她不再聳肩。她知道要看著他,他的另一隻手拿著一根特別粗大的迴紋針,抓住她手肘的右手伸出拇指,按住肘心。

「你緊張嗎?」

她點頭。

「不要緊張。」

她點頭。


她記得他們玩的那些遊戲,那些金黃色的下午,半掩的百葉窗將他一片片割成條紋狀。他們的母親在客廳喝茶,說著沒完沒了的話。她知道她們在說什麼,她以為她不會聽見的那些事,她已聽過了無數遍。那不過是父親的種種事蹟,那些過時的夜歸,無聲的電話。她又不是不會看字,一個人在家裡的時間,茶几上那些發票,有所有的物件、場景、時間。

更何況她見過這些角色。她不知道母親有沒有見過她們。

然而那都離她很遠,那是另一個房間的事,就等於另一個宇宙。她只知道一個個下午,那些抵在她肘心裡的迴紋針。她喜歡那一點點的疼,他右手握著她手肘,拇指按著針頭。他要她看著他,就不會緊張。她一件件數: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有一世紀這麼久。

她從來不知道他們打的是什麼針,但是,「好了。」

好了他就放開手,她得用自己的右手捏住左肘心,用前臂夾住上臂。他等她坐起身,坐到電視前面,她坐在他身邊看他在電視裡殺人,左手夾著那不存在的針孔。他雙眼緊盯螢幕,螢幕上有子彈迎面飛來,血濺四方。他洩氣,手上的控制器摔在地上,他看看她。

「要不要玩?」
「... 不要。」

他歎口氣,重新撿起控制器。螢幕上的背影重新出發,危險四面來襲。她看著剛剛還在身上的手做著其它事情。她還扶著自己的左手,確實覺得手肘開了一個洞,透明的液體正泊泊流出。他們隔著一個拳頭的距離坐著,她折起的上臂壓在心臟,那初生的乳咚咚咚地敲響。



在一切燒毀後,她坐在灰燼裡抬起頭,為空白蒼茫的天空貼上葉子,葉子延伸枝枒,捲成莖幹,鑽進土地,地下有水源,那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她的父母終究沒有離婚。他那文雅地煮熱水、倒茶葉、拿出昂貴骨瓷與甜點的母親遭到拋棄,沒有告訴任何人,悄悄的搬離了社區。但還是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世上再也沒有秘密,只有錯誤的想像和推論。他靠在她肚皮上證實了一些(父親為別人離開了母親),大部分都是無稽之談(從未有法庭,他父親沒有再娶,父親的新對象從未懷孕)。他的母親更不說話了,她的母親話還是太多。

你的女友說話嗎?

說的,說很多無聊的話。

我無聊嗎?她看著肚皮上的他笑。

你?你只會覺得我無聊。他抬頭看著她笑。

他們都還記得對方,網路各種演算方法,各種資料,終究他們會遇上。他變了許多,又或者她當年遇上的只是一張白紙,與其它白紙沒有什麼不同,但在她面前的是他這一張:留學歸國,交往了年餘的女友,

他們的性愛沒有遲疑,毋需試探,或懼怕。他們再熟悉不過的遊戲。她在過程中一直看著他,她再數一次: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它們游移不定,她得一一釘上。他像對著影子一樣看著身體下的她,伸出雙手抓住她兩邊肘心。只有左邊的發疼,那曾經的針孔像感染一樣擴散發熱,身體各處發出遙遠的回聲,她所有神經都認識他,補住那洞口,補住那洞口,多年前一次次扎出來的痛,那尚未名目就已經太遲的慾望之始。

好了。

好了他就放開手,他抱住她。她抱他像重力攏住銀河,懷中有各個星體流轉,一切自有規律。



他的父親沒有再結婚,但也不曾再回家。他弟弟的婚禮上,他父親一個人赴會,他母親帶著恨意與驕傲拒絕坐在父親身邊,他坐在父親坐的位置,他母親從頭到尾沒有放開他。儀式結束,他父親一個人站在遠遠的地方,慢慢的抽一根煙,像一個在教室門口罰站的同學,全班沒有人敢和他說話。他父親彷彿看見了他,彷彿寬心地想笑,他心虛地轉開眼神,再往那裡看,已經沒有人了。

他要到很久以後,才知道那懲罰是什麼。

他說他母親需要一個家。他不說:我愛她。不說:我想和她結婚。不說:我想擁有她,擁有她經歷的所有時間,我想有資格累積,一秒、一刻、一分、一時,毫無意外變成所謂的永恆。

他說:我希望我母親快樂。她自己的家沒有了,我和我弟弟就是她的家。

他母親對她弟弟婚後所有動作都有微詞,弟媳從有名有姓變成暱稱,變成“你太太”,現在是“那個女人”。他母親把所有不滿都告訴他女友,捏著她的手,像婚前捏著弟媳的手一樣,用一樣的暱稱。趕快結婚,趕快結婚,有你這樣的媳婦我的人生就會圓滿。

我希望她快樂。他還是這樣對她說。就算他們都知道這不可能。他知道他母親婚後會用對待弟媳的方法對待他妻子,她將生氣地對他遷怒,直到他叫她閉嘴。他母親今生再也不會圓滿,也不會快樂,他們都是她不幸的共犯,在這個地方沒有人膽敢快樂。



她當然覺得他無聊。他是別人的員工,主管,兄長,兒子,男友或未婚夫,未來的丈夫和父親:一個充滿愚蠢自豪和瑣碎煩惱的普通男人。但就是這樣一個普通男人,在那些金色的下午,在那裡,用手指掐著她。

連告訴她他要結婚了,都是一個這麼虛弱的理由。



她多麼希望他可以是她的主角,但不是。一個好對手,多麼難。

原諒我只是個平凡人。

他。還有他,他,他。他們都和她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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