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向晚時分,和他並肩坐車過市區,霓虹搖曳,人影如蟻,許久了,我已習慣坐在車內經過一長條熱鬧而無特色的街道,幾乎忘記還長了兩只腳,這是人所經營的生活,不見得非要抱怨,但是總可以不喜歡。
他問我︰「為什麼不說話」
沒有台詞。當然,沉默並不能改變什麼。
實際這幾年的變化往往是一條馬路的故事,表面是被開發了,實際上是被改造了。
「不要問我,人生真沒有什麼味道。」我寧願寫下來。
「這是你該承擔的。問你已經算是客氣的,你看這些馬路什麼時候被問過?你要什麼味道?什麼味道都可以仿制!」
於是,我橫過馬路更加小心。那滿街的軀體罩著五顏六色的衣服仿佛這世界的一份告示,其實不過就是被制造出來的流行。我們在年輕者的步履中看見時間,我們自己身上也有。越來越多一群人和另一群人擁有相同生活器物,卻沒有一個人和另一個是相同的,生活,畢竟不光是時間。
「不要再以沉默來懲罰自己。」
「我沒有,我只是厭惡!」我想的是記下生活的只語片言。
「厭惡了為什麼不休息?」有些人想得比較簡單,這也是一種勇氣不是?
我們在更多時候沉思一角。沉思使我們更累。就如同我們以睡眠做休息,醒後回味夢景,滿眼迷離。種種暗示,不是生活中的,是生命。如果不經意向人提起夢境,總讓人聯想起到精神科大夫說︰「閉上眼珠,我問你……」,有人想窺知我的潛意識!我不要!
每天,我坐在車內經過一條長長的街道學習人生,我看見他們而不參加他們,我拒絕下車,於是我和人生的距離實則如走進了僻遠的山間。這裡所寫下的是另一種生活心事。
是的,當我們狂笑,誰給我們鎮靜劑?當我們悲泣,誰給我們一方手帕?一個可靠的肩頭往往不如一枝筆寬厚。是筆下有了超生。當我們以為反映了人生,在搜集可以成為個人風格的因素的當頭。我們只是走過人生,像走過一條街道。那樣的五顏六色。
秋天來的時候我仍待在市區裡,雖然正計劃進行一場冬之旅行,多半不會成功,那麼夏天呢?
「海邊我是不去的。」我告訴他。我已經有十年沒走過沙灘,我怎麼告訴他那曾經唱了一夜的海濱之夜是多麼不能回憶,我們坐在桌前從來無法用筆墨記 下過往的感受。於是我們坐在窗前喝茶,山上的芒草像枯乾的睫毛,冬天快來了,有芒草的城市之秋畢竟值得玄思,我們坐在窗前打算度過短暫的秋天,不料冬天來 遲了,今年,我們意外有了一場較長的秋之漫步,生活大多是意外。
山腰的芒草已焦,秋天的故事如何再拖不下去,無法一筆寫盡人生是劇作家們最感傷的事。冬天的路亦已走到盡頭,春之序曲由山頂初唱,我們無法一筆寫盡的故事已經草草登場,實在說,我從來不為自己的書辯白。那就是一本書,一頁散文,什麼都是,什麼都不是。
旅行一向只是生活下去的藉口,我們不安於室,於是寫出一篇關於生活的景貌。
在日記般的告白裡,我們寫下了最原始的情緒── 明天的日記中將有誰的咀咒?
一隻握筆的手在燈下,幾乎等於一個問號。
2004年7月18日 星期日
問你 - 蘇偉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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