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7月18日 星期日

問你 - 蘇偉貞

 是向晚時分,和他並肩坐車過市區,霓虹搖曳,人影如蟻,許久了,我已習慣坐在車內經過一長條熱鬧而無特色的街道,幾乎忘記還長了兩只腳,這是人所經營的生活,不見得非要抱怨,但是總可以不喜歡。

 他問我︰「為什麼不說話」
 沒有台詞。當然,沉默並不能改變什麼。
 實際這幾年的變化往往是一條馬路的故事,表面是被開發了,實際上是被改造了。

 「不要問我,人生真沒有什麼味道。」我寧願寫下來。
 「這是你該承擔的。問你已經算是客氣的,你看這些馬路什麼時候被問過?你要什麼味道?什麼味道都可以仿制!」

 於是,我橫過馬路更加小心。那滿街的軀體罩著五顏六色的衣服仿佛這世界的一份告示,其實不過就是被制造出來的流行。我們在年輕者的步履中看見時間,我們自己身上也有。越來越多一群人和另一群人擁有相同生活器物,卻沒有一個人和另一個是相同的,生活,畢竟不光是時間。

 「不要再以沉默來懲罰自己。」
 「我沒有,我只是厭惡!」我想的是記下生活的只語片言。
 「厭惡了為什麼不休息?」有些人想得比較簡單,這也是一種勇氣不是?

 我們在更多時候沉思一角。沉思使我們更累。就如同我們以睡眠做休息,醒後回味夢景,滿眼迷離。種種暗示,不是生活中的,是生命。如果不經意向人提起夢境,總讓人聯想起到精神科大夫說︰「閉上眼珠,我問你……」,有人想窺知我的潛意識!我不要!

 每天,我坐在車內經過一條長長的街道學習人生,我看見他們而不參加他們,我拒絕下車,於是我和人生的距離實則如走進了僻遠的山間。這裡所寫下的是另一種生活心事。

 是的,當我們狂笑,誰給我們鎮靜劑?當我們悲泣,誰給我們一方手帕?一個可靠的肩頭往往不如一枝筆寬厚。是筆下有了超生。當我們以為反映了人生,在搜集可以成為個人風格的因素的當頭。我們只是走過人生,像走過一條街道。那樣的五顏六色。

 秋天來的時候我仍待在市區裡,雖然正計劃進行一場冬之旅行,多半不會成功,那麼夏天呢?

 「海邊我是不去的。」我告訴他。我已經有十年沒走過沙灘,我怎麼告訴他那曾經唱了一夜的海濱之夜是多麼不能回憶,我們坐在桌前從來無法用筆墨記 下過往的感受。於是我們坐在窗前喝茶,山上的芒草像枯乾的睫毛,冬天快來了,有芒草的城市之秋畢竟值得玄思,我們坐在窗前打算度過短暫的秋天,不料冬天來 遲了,今年,我們意外有了一場較長的秋之漫步,生活大多是意外。

 山腰的芒草已焦,秋天的故事如何再拖不下去,無法一筆寫盡人生是劇作家們最感傷的事。冬天的路亦已走到盡頭,春之序曲由山頂初唱,我們無法一筆寫盡的故事已經草草登場,實在說,我從來不為自己的書辯白。那就是一本書,一頁散文,什麼都是,什麼都不是。

 旅行一向只是生活下去的藉口,我們不安於室,於是寫出一篇關於生活的景貌。

 在日記般的告白裡,我們寫下了最原始的情緒── 明天的日記中將有誰的咀咒?

 一隻握筆的手在燈下,幾乎等於一個問號。

2004年7月15日 星期四

Hola, Vida

Girona 陽光明媚 我坐上從機場開往 Barcelona 的公車
照慣例倒頭就睡。起來已經在市區 眼前竟是掛了一窗的雨
無言下了車 完全不知身在何方。見有人問司機 看過去
他對我笑了笑。雨大的不行 本以為會擁擠的街道一個人都沒有
一同在屋檐下躲雨的他從帶子裡翻出塑膠雨衣讓我擋雨

一個人旅行有趣的不再是景點 而是路上遇見的人
住在最平價的青年旅館 枕頭和床單還得和櫃檯租
身邊到處是螞蟻般背上大背包環遊歐洲什麼也不怕的驍勇戰士
人人佔個床位落地為王 半乾的浴巾 飲料 零食 書本堆了滿床
我睡的出奇的好。

Gaudi 那像被硫酸潑到的教堂 Sagrada Famila
雨中的我和它都有點落魄。我在旁邊的小店吃了第一個 Paella
帶著貴死人不嘗命的可樂回家。昏昏沉沉中有人說我睡了她的床
我說來的時候是空的 大家聚過來說可能給收了
恍惚記得我靠著小腦應答 似乎還爬起來說了些話
隨即再沉沉睡去 不知人間何世

Gaudi Piccaso Miro Dali
如果德國人是思考家 法國人就是革命家﹔
意大利人不過是浪漫主義
西班牙 就是用顏色思考的創造者。
便好嚴謹的我本來不能感受到的
親眼見了 用手去觸摸 才懂得讚嘆它的曼妙
將天馬行空的想像賦予形式
繞著那些弧形 呼吸著那些顏色
我感受到它不凡的活力。

紅酒和水果調的名產 Sagria 用票買的便宜啤酒
我從來沒喜歡過卻出奇好喝的 Baileys
We talk over the wine.
他們是 Own a Computer Game Company 可以數年不工作的 Performing Artist
“The importance of keep breathing." 他說 在大雨的小酒館裡
We talked about the ambition of life﹔
他們是 UCL 總是太自覺的哲學碩士生
“I've always live in there,”我指著我頭腦說
“Now I want to live out there.”
“Well I've seen things out there. and it's not very impressive.”
講太多了 消耗能量 我跑去給自己買了個 Crepe
果然不應該在西班牙吃法國東西
“Well, I've seen things in there.”我口咬麵皮 抬眼看他
“And it's not very impressive neither.”
他笑了。又沉默 若有所思的低頭

他顯然很煩惱。

“You have to made peace with yourself, Phil”
“Look at this tree, isn't it funny? You got to see life's little surprises.”
我看著他笑 回想自己是否曾經那樣嚴肅認真。
但這是生命 活的是我 真實存在著。生命已經夠難
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一天比一天晴 我穿著顏色豐富的上衣
從 Joan Miro Fundation 走出來
高山上偌大的 Montjuic Park 我沒打算走完
看著眼下的整個城市 想像中的 Barcelona Sun
溫暖著我心腸。我看到 人生其他的色調


I made peace with myself,
in Barcelo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