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23日 星期日

無聲無息

我聽你無聲無息地走了﹐到生活裡去了﹐這是我憎恨的事。我很驚訝人為什麼願意活﹐而活就是生活。我也到生活裡去﹐然後又出來﹐在邊上站著。我對你們說那不太好﹐我去過﹐可是你們不信。生活裡人口眾多﹐生活把那些小玩具擺在街上﹐你們就去看﹔把那些小點心擺在桌上﹐你們就去吃﹔把那些鞋擺在地上﹐你們就去穿﹔你們穿上它就走遠了。

《死囚》顧城



待了多年的老房子終於要燒了﹐我們急急連夜撤到這裡來﹐那黃底綠字﹐在數日就是歷史了。剛開始是粉紅的底﹐紫色的字﹐不過是一件T恤的顏色。配著孩子的囈語﹐笑聲﹐大聲宣佈的理想﹐鬧哄哄的一個派對﹐滿地破爛的紙屑。散了以後﹐三兩個人在屋子裡面談天﹐直到夜深。你自己留在黑暗裡。話沒有說完。你還坐在那沙發上﹐堅持道出每一個心裡的念頭﹐無關有沒有人聽。

後來它長成了。一片燦爛的黃光﹐每個字從中長出來﹐一個森林。就像每個陽光日子裡抬頭﹐光從葉子中閃耀著﹐一片片透明的信念。你曾招呼他們﹐但他們走不進來。遠遠望見樹叢中你黑的發亮的悲哀瞪著他們的雙眼。那些客人和你在湖邊談天說地﹐烤秋刀魚﹐笑聲傳得真遠。只是湖面一看﹐沒人看得見你的倒影。

後來我們都知道。他無事人般的走進來﹐看你﹐聽你說話。畢了站起身一拉手﹐你就出去了。

你一直都知道他是什麼模樣﹐不知道的是別人。他出現﹐大夥才明白過來。這不是你寫出來的﹐一直以來﹐你只是說你知道的。


這屋子是該燒了。不也形同虛設。你只留你知道的那些。讓他們看吧吃吧走吧。他已將你從死亡抱了出來﹐餵養你﹐將你放在窗邊。四季無聲無息。


死囚 - 顧城

你從花壇裡出來
你根本沒有腳
你讓我不要踩它


我聽你無聲無息地走了﹐到生活裡去了﹐這是我憎恨的事。我很驚訝人為什麼願意活﹐而活就是生活。我也到生活裡去﹐然後又出來﹐在邊上站著。我對你們說那不太好﹐我去過﹐可是你們不信。生活裡人口眾多﹐生活把那些小玩具擺在街上﹐你們就去看﹔把那些小點心擺在桌上﹐你們就去吃﹔把那些鞋擺在地上﹐你們就去穿﹔你們穿上它就走遠了。”

我生來不是屬於生活的﹐我住在我的房間裡﹐不到街上去。我在我的房間裡畫畫﹐不看外面的風景﹐我說我的話﹐我聽不懂別的語言﹐可是沒有一個人。看見我﹐我並沒有一個靈魂的聲音﹐我所留住的只是在我和生活之間的﹐一個廚房裡﹐一個走廊所能留下的事。我到那裡去﹐你們也到這裡來。

你們給我講生活裡的事情﹐我很高興﹔你們說小孩沿著一條街光著腳跑﹐然後推那些沉重的大門﹐你們說他們滾皮球﹐你們在街上撒沙子﹐把水噴在樹皮上﹐我很高興﹔你們說他長大了﹐上學了﹐你們說他有了房子﹐有了妻子﹐你們說他......

我們都是父母所生﹐那一刻﹐我們不知道。可是我來世界上的時候﹐帶了靈魂。它使我不能品嘗生活的味道﹐它讓我覺得那淡然無味。那些顏色是假的﹐塗上去的﹐那些磚石是疊起來的。我一直坐在我的房間裡﹐坐在雪山和叢林中間﹐坐在我想像的城堡裡。我把一些花草放在週圍﹐把我撿來的石子和水杯﹐我從小沒有一個朋友﹐能跟我做這個遊戲﹐他們在天黑的時候﹐都回家了。

你們是生活所生﹐我也是。但我的靈魂卻是死亡所生﹐它願意回到那裡去﹐就像你們願意回家﹐這是個無法改變的事情﹐也是我們時聚時散的原因。有時候我看見你﹐有時候我愛你﹐但是你在我眼睛裡看見的﹐卻是說﹕我們走吧。我看見你﹐我說﹕我愛你﹐我想讓你走進來﹐到我的牢房裡來﹐我說的不是像他們說的那樣﹐我要給你我所有活著的日子﹐我說的是﹐我要給你靈魂和死亡。沒有人需要這個禮物﹐一個也沒有。因為你們是生活所生﹐你們不需要死亡。

我需要死﹐因為這件事對於我﹐是真切的﹐我需要把它給你﹐因為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禮物﹐我什麼也沒有﹐你知道﹐我可以把世界上的東西拿來給你﹐拿一塊蛋糕﹐一個杓﹐一個機器﹐拿一所海濱的房子﹐放在盤子上﹐給你。可是我知道這不是我的﹐也不是我給你的﹐誰都能給你這個禮物﹐你能接受﹐你在接受我的時候﹐就接受了別人﹐這是生活所規定的。我什麼也沒有﹐你知道﹐除了我的靈魂﹐除了和這靈魂在一起的不太長的生命。你要它。

我是屬於死亡的﹐我知道。但是我並不太愛它﹐我希望有一個靈魂得到我﹐我希望我能得救﹐不太寂寞。我不知道靈魂和靈魂在一起﹐是不是依然是死亡。但我知道﹐那是我渴望的。那是死亡所不能製造的事情﹐生活不能創造愛﹐死亡也不能創造愛﹐可是在我們相遇的時候﹐這一切成為可能。

你輕輕的走了﹐我躺著不動﹐我聽見你下樓的聲音﹐還要輕﹔聽著你在雨水中走路的聲音﹐還要輕﹔走到遠處你才恢復了正常的腳步。

你們都到生活裡去了﹐生活裡人口眾多﹐你們為什麼要認識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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