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努力做別的事,尤其是與寫作無關的事,但到頭來,我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即便是與寫作無關的一切,也是都為了寫作。
我為何寫作?與我的童年有很大的關係。
我一向認為,母親當年遺棄我,對我一生的感情生活影響重大。也對我的寫作生活影響重大。
五 歲半那年,我的母親因三度懷孕,無暇照顧我,決定將我送至台中外婆家,母親事前未明說,但我似乎有某種預感,不願前去,坐三輪車到火車站,要下車前,我死 命拉著三輪車上的扶桿不願下車,我可能在抗議父母長期對我的忽視,但他們不知道,他們只知道,這小孩死腦筋,不是一個聽話的孩子,母親將我的手從鐵桿上用 力拉下來。
到了台中外婆家,母親一直未告訴我,她將就此離去,我一個人坐在角落,不知不覺睡著後,醒來,母親已走,我才知道她將很久之後才會回來,我像個小瘋子似地以穿腦般的尖聲哭叫了一整個晚上,外婆沒理我,外婆重男輕女,她不喜歡女孩,何況像我這樣不討人喜歡的女孩。
那時我還不會寫字,但我心裡有許多話要說。
那 時外婆家還沒有電話,我也不知道怎麼寫信,我雖有話想說,但從未說出,我的外婆並不管我,我經常坐在她的理髮店裡看著窗外,不然便是為她打掃頭髮。那年夏 天四舅高中畢業剛好沒事,他曾以自行車載我出去玩,一次到一家新建的教會,多年後,我還記得教會的彩色玻璃窗,色彩非常詭異,我在許多年之後的夢裡還經常 夢見。
一次去打芒果,我們和一群人帶著竹竿潛入別人的芒果園,把半生不熟的芒果打下來,園主出來追打,我們必須蒼惶地逃命,那是我第一次做壞事,但我舅舅更多年後,他偷的不祗是芒果,是一家銀行。
外 婆把芒果放在米缸裡等著變熟,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芒果的滋味。還有一次,舅舅和同學在河邊游泳,我不會游,坐在大石頭上看他們游。看魚,看石頭。我外婆後 來也搬到河邊一棟房子,我也經常坐在河邊看著流水,一坐便好幾個鐘頭。我大學讀莊子說的﹂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想到的便是童年這個時分。
那次,四舅載我回家,因他想快點跟上他的同學,速度不得不加快,他沒顧及坐在後座的我,使我的腳踝不慎捲入車輪,受了重傷,有一陣子走路有一點跛腳。
更 多時候,我躺在外婆家的和室房間,望著天花板發呆,在心裡想著所有要告訴母親的話。那些長串的話我記在心裡,一直到上小學都會背,但後來忘了。我從來沒對 母親說過。那二年我幾乎沒說過話。我和幾個外婆雇用的理髮小姐同睡,她們老叫我說話,要我笑,見到人就要笑。我想我沒笑過。
那時我如果學過寫字,我想我會寫信給我的母親。或者上帝?那時我的上帝是我從黑人牙膏盒上剪下來的黑人,我把他當神每天向他膜拜。
在 近二年的時光裡,母親並未來探視過我。我好幾次計劃逃回台北,我那時以為只要沿著一條路一直走,經過小土地廟,經過演戲的野戲台下,且得從那戲台下穿過 去,我就會走到台北。我因為這個想法而比較放心,且一直在等著那個戲班子來搭台演出。但他們似乎一直沒再來演過,倒是別的戲團到廟口去演。回台北後,我們 住在北市近郊圓通寺附近的一棟平房,我因長久離家而對父母很陌生,第一天,母親把我送到幼雅園去,我以為從此她又不回來,站在門口,死說歹說都不進去,我 沒有尖叫般地哭叫,只是不停地流淚。
我非常害怕,我以為我若走進去那裡,從此便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陳玉慧 《我為何寫作》不過是和自己解釋自己。壞處是﹐常常忽略了把一個人從陌生人變成熟人的手續﹐莫名生出對方應該都知道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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