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小狗的女士
- 他以為,大概再過一個月,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在他的記憶裡就會被灰濛濛的霧蓋過,偶爾一些時候才會帶著動人的微笑出現在他夢中,跟其他人沒甚麼差別了。但是一個多月後,嚴冬來臨,記憶卻越來越清晰,彷彿昨天他才跟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分手。那些回憶越來越熱烈湧現了。深夜的靜謐中,他分不清是不是壁爐裡呼嘯而來的暴風怒吼,突然間,他回憶裡的一切都復活了:在防波隄、在清晨帶霧的山上經歷的事,還有費奧多西亞駛來的輪船,以及無數的親吻。他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好長一段時間,回想著,微笑著,然後這些回憶轉成了幻想,在想像中昔日種種與未來混淆了 - 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並不是在他夢中,而是如影隨形地跟在他身後,坐在他身旁。才闔上眼,他便看見她,她好像變得比從前更美麗,更年輕,更溫柔;而他自己好像也比在雅爾達那時更舒坦些。每個晚上,她彷彿從書櫃、壁爐、角落中望著他,他聽得見她的呼吸,以及她衣裳擺動著甜美的簌簌聲響。在街上,他的視線總落在女人身上,找尋是否有與她相像的女人......
他強烈渴望著這段回憶能跟甚麼人來分享一番。可是在家裡總是沒辦法說自己的這份愛,在外頭 - 卻也找不到人訴說。沒法跟左鄰右舍說,也沒法在銀行說。可是又要說什麼呢?難道他那時候戀愛了?難道與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的交往中有某種美好的、詩意的,還是有啓蒙意義的,或僅僅只是一段有趣的關係?關於愛情和女人怎麼也說不準,誰也猜不透是怎麼一回事,或許只有他老婆會抖一抖黑眉毛說:
“你啊,吉米特里,根本不適合當花花公子吧。”
有一天夜裡,他和一位政府官員同伴從醫師俱樂部出來,他忍不住說:
“但願您知道,我在雅爾達認識了一個多麼迷人的女人啊!”
那位官員坐上雪橇,臨行前突然回頭大喊:
“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奇!”
“怎麼?”
“您之前說的沒錯:那鱘魚是有點怪味!”
這些話是如此平常,但卻不知為何一下激怒了古羅夫,讓他有種輕蔑、骯髒的感覺。真是野蠻人講野蠻話!多麼愚蠢的夜晚啊,真是無趣又無意義的日子!瘋狂打牌、大吃大喝、酒醉,一成不變的談話。不必要的事情和談話反反覆覆佔去生命中最好的時間和精力,最終只剩下某種膚淺平庸的生活、荒誕不經,想要離開逃跑都沒辦法,簡直像在瘋人院或罪犯集中營似的!
他強烈渴望著這段回憶能跟甚麼人來分享一番。可是在家裡總是沒辦法說自己的這份愛,在外頭 - 卻也找不到人訴說。沒法跟左鄰右舍說,也沒法在銀行說。可是又要說什麼呢?難道他那時候戀愛了?難道與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的交往中有某種美好的、詩意的,還是有啓蒙意義的,或僅僅只是一段有趣的關係?關於愛情和女人怎麼也說不準,誰也猜不透是怎麼一回事,或許只有他老婆會抖一抖黑眉毛說:
“你啊,吉米特里,根本不適合當花花公子吧。”
有一天夜裡,他和一位政府官員同伴從醫師俱樂部出來,他忍不住說:
“但願您知道,我在雅爾達認識了一個多麼迷人的女人啊!”
那位官員坐上雪橇,臨行前突然回頭大喊:
“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奇!”
“怎麼?”
“您之前說的沒錯:那鱘魚是有點怪味!”
這些話是如此平常,但卻不知為何一下激怒了古羅夫,讓他有種輕蔑、骯髒的感覺。真是野蠻人講野蠻話!多麼愚蠢的夜晚啊,真是無趣又無意義的日子!瘋狂打牌、大吃大喝、酒醉,一成不變的談話。不必要的事情和談話反反覆覆佔去生命中最好的時間和精力,最終只剩下某種膚淺平庸的生活、荒誕不經,想要離開逃跑都沒辦法,簡直像在瘋人院或罪犯集中營似的!
古羅夫整夜不能眠,怒氣不止,之後便頭痛了一整天。在接下來幾個夜晚,他睡得很差,或坐在床上想東想西,或在房內來回踱步。孩子他厭倦了,銀行也厭倦了,他哪裡都不想去,甚麼話也不想說。
- 他以自身的情況來看待他人,不相信眼前所見,永遠假設每個人都活在祕密的掩護下,就像在黑夜的帷幔下過著一種真實又有趣的生活。每一個體的本我存在於祕密中,或許,多少因為如此,有些文化人才這麼緊張兮兮地請求要尊重個人隱私。
- 他的頭髮已經開始發白。他覺得奇怪,這幾年他老得這麼快,變得不好看了。他兩手摟著的肩膀是溫暖而顫抖的。他為這個生命感到同情,儘管目前已然這麼溫暖美好,但顯然已將近消逝枯萎,一如他的生命。她為了什麼這麼愛他?他在女人面前從沒現出他的原本面貌,她們愛的不是他本人,而是愛她們所想像而創造出的那個人,並在她們生活中貪婪地找尋那個想像;之後,當她們發現錯誤,卻還依然愛著。跟他交往過的這些女人中,沒有一個是幸福的。隨著時間過去,他與相識的女人分分合合,卻沒有一次真正愛過誰;說是什麼都可以,但就不是愛情。
直到如今,當他的頭髮開始發白,他才真真切切地好好愛上一個女人 - 這可是他生命中的頭一遭。
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與他彼此相愛,如同關係非常密切的親人,如同丈夫與妻子,如同溫柔相待的知己;他們認為彼此的相會是命中注定,不能了解的是,為何他已娶、她已嫁;他們就像兩隻候鳥,一公一母,被人抓住強迫關在不同的籠子裡。他們彼此原諒了各自所羞愧的過往,原諒了當下的一切,感受到這份愛情改變了他們倆。
從前在悲傷時,他會絞盡腦汁用盡理智安慰自己,但現在他已經無法理智思考,他深刻地感同身受,想要成為一個真誠而溫柔的人⋯⋯
鄉村的朋友只有在鄉村和在夏天裡才顯得迷人,到了冬天回到城裡後,他們的美好便喪失了大半。在城裡你要是請他們來喝茶,會讓人覺得他們和身上穿的服裝很不搭,還有他們用湯匙攪茶水也攪太久了吧。
我被人愛過,幸福曾經那麼靠近我,似乎近到與我比肩相鄰;然而我活得太過閒散,我沒盡力瞭解自己,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也不知道想要從生活中得到什麼,而時間卻已經走過流過⋯⋯從我身邊經過了懷著愛慕的人們,閃過明亮的日與溫暖的夜,傳過夜鶯鳴唱,以及乾草芬芳 - 這一切在回憶中多麼可愛又教人讚歎,但卻從我和所有人身邊疾速走過,了無痕跡,還沒受到珍惜就像霧一樣消逝了⋯⋯ 這一切都跑到哪裡去了。
燈火
就我能批評自己的程度來看,這樣的思想本身有某種吸入會導致麻痹的東西,像煙草或嗎啡,它成了習慣和需要。無論孤單或舒適時候的每分每秒,我都不停歇地以這種生活本無益呵護伺候徒黯然的思維方式來滿足自己意識形態的淫慾。
理性優勢地控制了我們身上的感性。直接的感覺、靈感 - 這一切都被膚淺的理性分析所掩蓋了。理性所在之處便有冷漠,而冷漠的人,犯錯也沒甚麼好隱瞞的,他們不知道純潔為何物,這樣的美德只有親切熱心又能愛的人才會知悉。
在感情事上,誓言和承諾幾乎是促成生理需求的兩項要素,少了這些就搞不定。下次,儘管你知道自己在騙人,也知道承諾沒必要,而你終究還是會發誓和承諾的。
我記得送她到街上時,我還在路邊溫柔又真誠地愛撫她一陣子。有這麼一瞬間,我突然感到一股無法抑制的憐惜,她是那麼忘我地信任我,讓我決定要帶她一起去彼季戈爾斯克,但我想起自己皮箱裡只有六百盧布,而且等到秋天再想跟她分手的話比現在更是難上加難了,於是我急忙壓抑住這股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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