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29日 星期一

《不朽》Milan Kundera

她心裡想:當她有一天醜得使人不能忍受時,她要到花店裡去賣一株勿忘草,只要一株,細細的一莖草上一朵小花,她要把這株草舉在面前走到街上去,眼睛緊盯著它,除了這點藍色的東西以外什麼也看不到,這是她想保留的她已經不愛的世界的最後的形象。她將就這樣走到巴黎街上去,大家很快就會認識她,孩子們會跟在她後面奔跑,嘲弄她、用石子扔她;全巴黎的人都會把她叫做“勿忘草瘋女”......


她不能想像她的父親會恨任何人。仇恨的圈套,就因為它把我們和我們的敵手拴的太緊了,這就是戰爭的下流之處:兩個眼睛瞪著眼睛相互刺穿身子的士兵親切地挨在一起,血也流在一起。她完全可以肯定,她父親就是厭惡這種親切;船上的人推推拉拉,擠在一起,使他非常膩味,他寧願淹死拉倒。和這些相互打鬥、踐踏,把對方往死裡推的人肉體接觸,要比獨個兒死在純淨的海水裡更加糟糕。

對父親的回憶把她從剛才陷進入的仇恨中解脫出來了,慢慢地,那個輕輕拍打自己額頭的男人惡毒的形象在她腦子中消失了; 她突然想到了這麼一句話:我不能恨他們,因為沒有任何東西把我和他們連在一起;我們毫無共同之處。

“你知道,約翰,”海明威說,“我也逃不過他們無窮盡的指責。他們不是看我的書,而是寫關於我的書。就好像我不愛我的前後幾個妻子;我對我的兒子關心不夠;我對某個批評暴跳如雷;我不夠真誠;我目中無人;我是個強壯漢子;我自吹在戰爭中受傷兩百三十處,實際上只有兩百零六處;我有手淫的惡癖;我對母親蠻橫無理。”

“這就是不朽,有什麼辦法呢,”歌德說,“不朽是一種永恆的訴訟。”
“如果不朽是永恆的訴訟, 那就必須要有一位真正的審判官!而不應該是一個手執撣衣鞭的鄉村女教師。”
“鄉村女教師手中的撣衣鞭,這就是永恆的訴訟!您還有什麼其它的想像,Ernest。”
“我什麼也不想像。我只希望在我死後可以清靜一些。”
“您為了成為不朽已經竭盡全力了。”
“廢話!我寫了一些書,就這些。”
“就是嘛!”歌德放聲大笑說。
“讓我的書成為不朽,我絕不反對。我這些書寫得別人改不了一個字。我盡我所能讓它們能經受各種考驗。可是作為一個人,作為 Ernest Hemingway,卻對不朽一屑不顧!”
“我理解您,Ernest。可是在您活著的時候本應該更謹慎一些。從今以後,沒有什麼大事情可幹了。“
“更謹慎些?這是影射我吹牛吧?不錯,在我年輕的時候,我是最受人注目的人物,我嘩眾取寵,我對到處有人談論我感到很得意。可是請相信我,不管我有多麼虛榮,我不是一個魔鬼,我從來未想到過不朽!在我知道不朽在窺探我時,我簡直嚇壞了。我無數次地勸人們別介入我的生活。可是我越勸,情況就越糟。我跑到古巴去避開他們。在授予我諾貝爾獎金時,我拒絕到斯德哥爾摩去。我才不把不朽放在眼裡呢,我對您說;我甚至還可以對您說,在我確切知道它已經把我緊緊摟在懷裡時,我對它的厭惡程度甚至超過了對死亡的厭惡。人可以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不能結束自己的不朽。一旦它把您弄到它的船上,您就永遠下不來了,即使您像我一樣開槍打自己的腦袋,您還是留在它的船上,連同您的自殺也一起留下了。這是令人厭惡的,令人非常厭惡。我死了,躺在甲板上,我看到我四個妻子蹲在我的周圍,一面在寫所有他們知道的關於我的事情,在她們身後是我的兒子,他也在寫。還有 Gertrude Stein 這個老巫婆,也在那兒寫;還有我所有的朋友都在那兒講述他們聽到過的有關我的各種流言蜚語;他們身後還擠著一百來個對著話筒的新聞記者;在美國所有的學校裡面,有一大批教授在把所有著一切分門別類,分析,發揮,寫出幾千篇文章和幾百本書。”

俄國特別還存在基督教的多愁善感。俄國沒有受到中世紀經院哲學的唯理論的影響,它沒有經歷文藝復興。建立在笛卡爾主義的批判思想上的現代,要遲一兩個世紀才能趕上它。“感情的人”因此在俄國沒有找到足夠的平衡力量,他在那兒變成了他自身的誇張,通常稱之為“斯拉夫靈魂”。

俄國和法國是歐洲的兩極,它們彼此之間都有一股永恆的吸引力。法國是一個疲乏的古老國家,感情在法國只能作為形式而繼續存在。作為一封信的結束,一個法國人會給您寫下:“請接受,親愛的先生,我的崇高的感情的保證。”我第一次接到由加里瑪爾出版社的一位女秘書簽名的這樣一封信時,我還住在布拉格。我高興地跳得頭頂到了天花板:在巴黎由一個女人愛上了我!在一封公函的最後幾行裡,她成功地悄悄塞進了一個愛情的表示!不僅僅她對我有了感情,而且她明確地強調指出這感情是崇高的!從來沒有一個捷克女人對我說過像這樣的一句話!

過了很久以後,我定居到巴黎,有人向我解釋,用在寫信上的客套話有許許多多,意思相差無幾,可供選擇。一個法國人可以像藥劑師那樣,準確地挑選他希望向收信人表達自己並沒有的感情。在可供挑選的大量客套話中,“崇高的感情”代表了行政客套中的最低登記,幾乎接近於輕視。

呵!法國!你是形式的國家,正如俄國是感情的國家!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一個法國人被終身剝奪了:感覺任何火焰在自己胸中燃燒的權利,他帶著羨慕和懷舊的心情望著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國家,在那兒人們把友愛的嘴唇什給別人,並且準備把拒絕抱吻他們的人殺死。

“我感到遺憾的是,幾乎所有今日寫出的小說都過於服從情節整一的規則,我的意思是說,這些小說都建立在情節和事件唯一的因果關係的連接上。這些小說酷似一條狹窄的街道,沿著街道人們用鞭子去追逐人物。戲劇性的緊張是小說的真正的不幸,因為這樣會改變一切,甚至把最優美的篇章、場面和觀察變為導至結局的一個普通階段,結局只不過集中了面前所有情節的含意。小說被本身緊張的情節之火吞噬,像一綑麥草那樣燒光。”

2011年8月23日 星期二

《雨天炎天》Haruki Murakami

「不過,畢竟修道院又不是以異教徒愉快地享用西瓜為目的而存在的嘛。」這麼說的確也不無道理。


在威尼斯的 Torcello 島所見的受難圖,在義大利也是以殘酷的地獄圖著名,但與這些相比,看起來卻有如準天國一般。但不管怎麼樣,看了這些畫,也讓我聯想到自己所受的苦難是否還不夠。文藝批評什麼的,根本就稱不上受難吧,我心想。


雖然對於宗教並不十分清楚,但對於親切卻是完全明瞭。即使愛已消失也仍保留著親切,這是馮內果所說的話。

《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Milan Kundera

人的生活就像作曲。各人為美感所導引,把一件件偶發事件(貝多芬的音樂,火車下的死亡)轉換為音樂動機,然後,這個動機在各人生活的樂曲中取得一個永恆的位置。安娜可以選擇另一種方式自殺,但死和火車站的動機,與愛的誕生有著不可忘懷的聯繫,並且在她絕望的時刻,以內色的美誘惑著她。人們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即使在最痛苦的時候,各人總是根據美的法則來編織生活。

對於他們來說,他們能理解的事只是那火焰,他被燒死在火刑柱上時那光輝的火焰,那光榮的灰燼。於是,對於他們來說,身為捷克人的實質意義除了灰燼,再沒有什麼。唯一能使他們聚合在一起的東西,便是他們的失敗與他們的互相指責。

...... 我們知道為什麼。她背叛了她的父親,生活便向她敞開了背叛的漫漫長途。每一個吸引她的背叛是罪惡也是勝利。她不願意遵守秩序; 她拒絕服從秩序 - 拒絕永遠和同樣的人一起講同樣的話!這就是她被自己的不公平所困擾的原因。但這並非心情不悅,恰恰相反,薩賓娜的印象中,這是一次勝利,有看不見的人還在為她熱烈鼓掌。

自我陶醉一瞬間滑向極度痛苦:漫漫長途總有盡頭!遲早她不得不結束自己的背叛!遲早她不得不結束自己!

這正是晚上,她匆忙穿過火車站,一列去阿姆斯特丹的火車進站了。她上了車,在站警友好的 指引下,打開包廂的門,發現弗蘭茲坐在臥鋪上。他站起來迎接她,她伸出雙臂抱住了他,吻得他透不過氣來。

她像最平庸的女人一樣, 有一種焚心烈火般的欲望,像告訴他,別趕我走,抱緊我,把我當你的玩物,你的奴隸,猛烈地玩弄我吧!但她什麼也沒說。

她從對方的擁抱中鬆脫出來,只說了一句話:「你不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是多麼高興啊。」這是她的天性允許她做的最多的表示了。

有些事情是只能靠著暴力來完成的。生理上的愛沒有暴力是難以想像的。

... 薩賓娜又開始了孤獨的沈思:如果有一個指揮她的男人又怎麼樣呢?一個要控制她的人嗎?她能容忍他多久?不到五分鐘!從這兒得出結論,無論強者還是弱者,沒有人適合她。

「為什麼不用你的力量來對付我?」她問。
「愛就意味著解除強力。」弗蘭茲溫柔地說。

薩賓娜明白了兩點:第一,弗蘭茲的話是高尚而正義的,第二,他的話說明他沒有資格愛她。

生活在真實之中,既不對我們自己也不對別人撒謊,只有遠離人群才有可能。在有人睜眼盯住我們做什麼的時候,在我們迫不得已只能讓那隻眼睛盯著的時候,我們不可能有真實的舉動。有一個公眾,腦子裡留有一個公眾,就意味著生活在謊言之中。她看不起文學,文學作者老實洩漏他們自己或他們朋友的種種內心隱密。她認為一個放棄了自己私我隱密的人就等於喪失了一切,而一個自願放棄它的人必是一個魔鬼。這就是她保守著那麼多戀愛祕密但一點也不感受到難過的原因。相反,這樣才使她得以生活在真實之中。

她向法國朋友們說起這件事,他們都很驚訝。「你的意思是你不同意反對對你們國家的佔領?」她本來想告訴他們,在共產主義和法西斯主義的後面,在所有佔領與入侵的後面,潛在著更本質更普遍的邪惡,著邪惡的形象就是人們舉著拳頭,眾口一聲地喊著同樣的口號的齊步遊行。但她知道自己永遠也沒法使別人明白這些,便尷尷尬尬地改變了話題。

在媚俗作態的極權統治王國裡,所有答案都是預先給定的,對任何問題都有效。因此,媚俗極權統治的真正死敵就是愛提問題的人。一個問題就像一把刀,會劃破舞台上的景幕,讓我們看到藏在後面的東西。

真正的人類美德,寓含在它所有的純淨和自由之中,只有在它的接受者毫無權力的時候它才展現出來。人類真正的道德測試,其基本的測試(它藏得深深的不易看見),包括了對那些受人支配的東西的態度,如動物。在這一方面,人類遭受了根本的潰裂,潰裂是如此具有根本性以至於其他一切裂紋都根源於此。

有一頭牛對特麗沙表示友好。小牛停下來,用棕色的大眼睛盯著她。特麗沙認出了這頭牛,一直叫牠瑪可塔。她總是樂於給所有的牛取名字,不過牛太多了,她做不到。不久以前,大約是四十年以前,村莊裡所有的牛都是有名字的(如果有一個名字就意味著有一顆靈魂的話,我可以說,這些牛都有一顆憎恨笛卡爾的靈魂)。但是後來,各個村莊都變成了大集中的工廠。牛只能在牛欄裡五碼見方的一塊小地方畢其終身。從那以後,它們就沒有名字了,成為了machinaeanimate(能活動的機器)。世界證明了笛卡爾是正確的。

特麗沙總是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看見她坐在樹樁上,撫摸著卡列寧的頭,反覆思索著人類的潰裂。我腦海中又出現了另一幅圖景:尼采離開他在杜林的旅館,看見一個車夫正在鞭打一匹馬。尼采跑上前去,當著車夫的面,一把抱住了馬頭放聲大哭起來。

這件事發生在一八八九年,當時尼采也正在使自己離開人的世界。換一句話說,他的精神病就是在那時爆發了。但是正基於這個原因,我覺得他這一動作的廣闊內涵是:尼采正努力替笛卡爾向這匹馬道歉。他的精神失常(這是他最終與人類的訣別)就是在他抱著馬放聲痛哭的一瞬間開始的。

這就是我所熱愛的尼采,正如我所熱愛的特麗沙 - 一條垂危病狗正把頭擱在她的膝蓋上。我看見他們肩並著肩,一齊離開了大道向下走去。那條大道上正前進著人類,「自然的主人與所有者」。

2011年8月4日 星期四

《夫與子》Turgenev

死是一個陳舊的笑話,可是對每個人都是很新鮮的。

阿里娜,伕拉西葉夫娜是一個純粹的舊式俄國大家婦女;她應當早生兩百年,生在舊莫斯科的時代。她是很虔信,並且感動的,她相信各種的算命、符咒、夢和預兆;她相信瘋子的預言,相信家神,相信樹神,相信不吉的遇合,相信凶眼,相信流行的丹方,她吃聖星期四那天特別預備的鹽,相信世界末日就在目前;她相信要是復活節晚禱的燭光不滅,蕎麥的收成一定特別好;她又相信要是被人看過了,薰子便不會生長;她相信魔鬼喜歡有水的地方;她相信每個猶太人胸上都有一塊血印;她害怕老鼠,害怕蛇,害怕青蛙,害怕麻雀,害怕水蛭,害怕雷,害怕冷水,害怕穿堂風,害怕馬,害怕羊,害怕紅頭髮的人,害怕黑貓,她把蟋蟀和狗當做不乾淨的畜牲;她從來不吃小牛肉、鴿子、螃蟹、乳酪、龍鬚菜、西洋野菜、野兔,她不愛吃西瓜,因為切開的西瓜使她想起了施洗約翰的頭,她講起了牡蠣就要打顫;她喜歡吃東西 - 可是嚴格遵守斷食節的規定;一天二十四小時內她睡去了十小時,可是要是瓦西里,伊凡諾維奇有一點頭痛,她也就整夜不睡;除了《亞歷克西》,或《林中小屋》外,她從沒有讀過一本書;她一年寫一封,最多寫兩封信,可是她處理家務,做蜜餞,做果醬卻弄得非常好,雖然她自己的手從來也不黏一下,而且她往往一坐下來就不願意再移動了。阿里娜,伕拉西葉夫娜心腸很好,並且在她的範圍內也絕不是愚蠢的。她知道世界上的人是分成兩類的,一種是主人,他們的職責是指揮別人,另一種是尋常老百姓,他們的職責是服從 - 因此她並不反對卑屈和跪拜的事情;可是她對待在她底下的人卻很仁善、溫和,她從不讓一個乞丐空手回去,雖然她很愛講閒話,卻從來沒有講過誰一句壞話。她年輕時很漂亮,會彈翼琴,還講幾句法國話;可是自從她並不情願地勉強同她丈夫結了婚,跟他一起漂游了許多年以後,她的身子長胖了,也忘記了音樂和法文。她很愛她的兒子,也很怕他;她把她的田產完全交給瓦西里去管理 - 她自己現在一點也不過問;只要她的年老的丈夫同她談起種種就要實現的改革與他自己的計劃,她馬上就會駭得把眉毛皺得高高的,搖著她的手帕,唉聲嘆氣起來。她多愁善感,總是覺得會有什麼大難發生,要是她想起了什麼傷心的事情,就會馬上痛哭...... 這樣的女人現今是不常見的了,只有上帝知道我們究竟應該不應該為這事情歡喜。

她同巴扎洛夫在一塊兒仍還覺得有點拘束,雖然她已經對他說過,並且還叫自己也相信過去的事全都忘記了。她同他談著最簡單的話的時候,甚至就在她同他開玩笑的時候,她也還感到一陣輕微的恐懼。就如坐輪船航海的人無憂無慮地談笑著,在別人看來他們與在陸地上完全一樣:可是只要發生了一點最小的障礙,只要看見了一點不尋常的徵象的時候,他們每個人的臉上理科現出特別驚惶的表情,這證明出來他們會時時刻刻都感覺到那個隨時都發生的危險。

2011年8月3日 星期三

一日

世界總是要死一些人的
這是避免不了的
若我們都得到了和平、健康與幸福
隨即就要被持續的快樂擁擠到厭煩

遠方有人的房子燒掉了
被水淹沒了
被風吹走了
聰慧乖巧的孩子死去
溫穩的孩子陷入地獄般的戀情
漂亮的孩子除了賣弄臉孔和作態外哪裡也去不了
也不想去

偉大的被忽略
平庸的被高舉
幸福的人總有些心虛
除非他正一心一意支撐著不正義

為虛偽沾沾自喜
假裝我們真的關心
真的戰鬥
真的相信
再過一日 - 醒來,
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