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在這裡醒了過來。枕邊的電子鐘綠色的數字顯示著二時三十五分。全身汗溼了,心臟還刻著乾乾的時間。從床上起身,脫下睡衣,用毛巾擦身體,換上新的T恤和平口褲。在客廳的沙發坐下。然後在黑暗中想著沙羅。剛才在電話裡自己對她說出口的一切話,讓他後悔。那種事情不應該提出來的。
他想立刻打電話給沙羅,把自己說過的話全部收回。但半夜三點前沒辦法打電話給誰,而已經說出口的話要對方完全忘記,更不可能。我可能會就這樣失去她,作想。
然後他想起惠理。惠理 黒野 哈泰寧。兩個小女孩的母親。他想起白樺樹叢後方廣闊的藍色湖面。想起小船碰撞凸堤所發出的喀達喀達聲。附有美麗花紋的陶器、小鳥的啼聲、狗的吠聲。還有布倫達爾莊演奏的《巡禮之年》。輕輕壓在他身上惠理豐滿的乳房的觸感。溫暖的吐氣、被淚水濡濕的臉頰。已經失去的幾種可能性,和再也回不來的時間。
有一段時間兩個人隔著桌子,暫時無言,也沒有刻意找話說,只是側耳聽著窗外小鳥吱喳啾囀。那是擁有獨特的不可思議旋律的啼聲。同樣的旋律在林間反覆了好幾次。
“那是母鳥在教小鳥們要那樣啼唷。”惠理說。然後微笑。“我到這裡來以前從來不知道。母鳥也必須一一教小鳥們怎麼啼。”
人生就像複雜的樂譜一樣,作想。充滿十六分音符和三十二分音符,和許多奇怪的記號,許多含意不明的附註。要正確讀取這些是極難的作業,就算能正確讀取,而且能把那轉換成正確的音,但其中所包含的意思也不一定能被人們正確理解,適當評論。那也未必能使人得到幸福。為什麼人的作為非要那麼複雜不可呢?
“你要好好得到沙羅小姐。你需要她。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放掉她。我這樣覺得。“惠理說。”你沒有缺乏任何東西。要有自信和勇氣。你需要的只有這個。“
然後不要被壞小矮人抓去唷。
他想到沙羅,想到她可能正被抱在誰的赤裸的臂彎裡。不,不是誰。他實際看到那個人的模樣了。沙羅那時在那裡表情非常幸福的樣子。笑得開心地露出美麗的牙齒。他在黑暗中閉上眼睛,用指尖壓著兩邊的太陽穴。總不能一直懷著這種心情活下去,他想。就算只要再忍三天。
作拿起話筒,按了沙羅的電話號碼。時鐘的針指著四點稍前。呼喚鈴聲響了十二次,然後沙羅來接。
“這種 時間真是過意不去。”作說。“不過無論如何都想和你說話。”
“這種時間,到底是什麼時間?”
“上午四點前哪。”
“真要命,我連有這種時間都不知道。“沙羅說。從那聲音聽起來,她的意識似乎還沒好好回來的樣子。”那麼,是誰死了嗎?”
“誰也沒有死。”作說。“誰都還沒死。不過我有事情無論如何必須在今夜之內先告訴你。”
“是什麼樣的事?”
“我打心裡喜歡你,而且真的需要你。”
電話對面發出咯喳咯喳找什麼東西的聲音。然後她小聲乾咳,發出透一口氣似的聲音。
“現在方便說話嗎?”作問。
“當然。”沙羅說。“因為凌晨四點前吧。想說什麼就說好了。沒有任何別人會偷聽。大家在天亮前都會深深熟睡。”
“我打心裡喜歡你,而且真的需要你。”作重複說。
“這就是凌晨四點前打電話,想告訴我的事情嗎?”
“是啊。”
“你在喝酒嗎?”
“不,完全沒喝。”
“原來如此。”沙羅說。“以理科系的忍來說還能變得相當熱情嘛。”
“因為和建造車站一樣。”
“怎樣個一樣法?”
“很單純哪。如果沒有車站,電車就無法在那裡停靠。我不能不做的,是首先在腦子裡浮現想像那車站的模樣,再給予具體的色彩和形狀。這個先出來。就算有什麼不完備的地方,可以事後修改就行了。而且我已經習慣那樣的作業了。”
“因為你是一個傑出的工程師。”
“但願如此。”
“而且你在接近天亮前,不眠不休地努力為我製作的車站是嗎?”
“是啊。”作說。“因為我打心裡喜歡你,而且真的需要你。”
“我也非常喜歡你唷。每次見面心就漸漸更被你吸去。”沙羅說。而且就像在文章裡留白那樣,稍微停頓一下。“不過現在是早晨的四點前,鳥都還沒醒來。我的頭腦也不能說在正常轉著。所以請你再等三天好嗎?”
“好啊。不過只等三天。”作說。“那可能是極限。所以我才會在這樣的時間給你打電話。”
“三天就足夠了。作君。工期會確實遵守。星期三傍晚見吧。”
“吵醒你真抱歉。”
“沒關係。知道上午四點時間也確實在流動著真好。外面已經亮了嗎?”
“還沒。不過再過一會兒就會開始亮。鳥也會開始啼。”
“早起的鳥可以捕到很多蟲。”
“理論上。”
“不過我想大概沒辦法看到。”
“晚安。”他說。
“嘿,作君。”沙羅說。
“嗯。”
“晚安。”沙羅說。“放心慢慢睡覺吧。”
然後掛斷電話。
2013年10月9日 星期三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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