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二天,她到墓園去(她每個月至少到墓園一次),到她兒子的墳前一坐。她來這裡,都會和他說說話,這天,她覺得自己好像需要解釋,需要辯白,她對他說,我親愛的、我親愛的不要以為我不愛你,或是我沒有愛過你,就是因為我愛你,所以要是你還活著,我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一個有孩子的人是不會不屑這個世界,因為是我們把孩子帶來這個世界。為了孩子的緣故,我們關心這個世界,思索它的未來,心甘情願的參與這個世界的噪音、騷動,嚴肅對待它已經無可救藥的荒唐愚昧。而你的死,使我失去了和你相處的快樂,可是,你的死卻同時也把自由還給了我。讓我在面對這個我不愛的世界時,有自己的自由。如果說,我會讓我自己不愛這個世界,是因為你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陰沈的思想不會給你任何不好的咒詛。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在你離開了我這麼多年以後,我了解到,你的死對我來說就像是一份禮物,我最後還是接受了這份禮物,這份可怕的禮物。
26
隔壁桌,有一對情侶一直很沈默,彼此不交談。在別人的面前還能這樣保持沈默,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們這兩個人,眼睛要往哪裡看才好呢?要是他們互相注視著對方的眼睛,卻一句話都部說,那不是很滑稽。要盯著天花板看嗎?這又好像是在展示他們的啞然無言。要觀察隔壁桌的人嗎?搞不好他們會接觸到別人拿他們的沈默當笑話的目光,而這樣更糟糕。
他對她說;“你看,他們並不是討厭對方。他們也不是已經變得冷漠,不再相愛。你不能用兩個人講了多少話來衡量他們之間感情的深淺。這事情很單純,他們只是一時腦袋空空。而且,說不定他們只是因為沒話可說,就很自然的不說話。這和我姑姑一樣。每次我見到她,她就會說個沒完沒了,大氣也不喘一下。我試著去解析她這種滔滔不絕的說話方式。她把她所看到的、她所做的每件事都用話再講一遍。講她早上就起床了,講她早餐只喝不加糖不加奶精的黒咖啡,講她丈夫然後就去散步,你想想看,他一回家就看電視,你想想看!他不斷的轉換電視頻道,然後電視看煩了,就去翻翻書。他就這樣 - 這是她的句子 - 把時間耗掉了...... 你知道嗎,我很喜歡這些簡單、平常的橘子,就像在述說一件奧祕。“他就這樣把時間耗掉了”是個很基本的橘子。他們的問題是時間,把時間耗掉,讓時間自己消失,他們不想費半點力氣,不想像精疲力竭的徒步健行者那樣,橫越時間的路程,所以,她會一直說話的原因就是,她像連珠炮一樣迸出來的話,會悄悄的使時間挪動,而一當她閉上嘴巴,時間就停滯不動,成了某種陰暗、巨大、沈重的東西,而這會讓我可憐的姑姑害怕,她一驚慌,又會很快的捉住一個人,去跟他說她女兒擔心她那個拉肚子的小孩......
...... 我剛滿十四歲那年,我祖父 - 不是做木工的那一個,是另外一個 - 即將不久於人世。在他在世的最後幾天,他的嘴巴發出一個完全不懂意思的聲音,那聲音甚至不像呻吟,因為他不會痛,也不像他發不出來某個字音,都不是,他並沒有喪失語言能力,很單純的,就是他沒有什麼話要說,沒有什麼要和人溝通,沒有任何具體的訊息,他甚至也沒有要跟誰說話,他對別人都已經不感興趣,他就是自己一個人伴隨著他所發出來的聲音,單獨的一個聲音,一個勁兒阿阿阿阿阿的,只有在他需要呼吸的時候聲音才會間斷。我看著他,像被催眠了一樣,我永遠忘不了這件事,因為我那時候還小,我以為我懂這其中的意義:這樣的一種存在方式就會對應於這樣的一種時間;而且我認為這種對應就叫做無聊。我的祖父用這種聲音、這種不斷阿阿阿阿阿的聲音來表達他的無聊,因為要是沒有這些阿阿阿阿阿,時間會壓垮他,而我的祖父只能揮舞著這項武器、這種沒完沒了的阿阿阿阿阿,來和時間對抗。”
“你的意思是說,他快要死了,他覺得無聊乏味。”
“我就是這個意思。”
他們談到了死亡,談到了無聊,他們喝著波爾多葡萄酒,他們笑,他們玩鬧,他們很快樂。
然後尚馬克又回到他的思緒裡:“我要說的是,無聊的數量 - 如果無聊可以數得出來的話 - 現在的無聊一定要比從前的無聊多得多。因為,從前人們的工作,至少對大部分行業來說,根本無法想像不把熱情灌注在他們的工作上:農夫愛他們的土地;就像我的祖父,他是個製造美麗桌子的魔術師;而鞋匠,他熟悉所有村人的腳;森林管理員;園丁;我想,甚至連軍人都帶著熱情殺人。對他們來說,沒有所謂生活的意義這樣的問題存在,很自然的,他們和他們自己,全人的在作坊裡工作、在田裡下田。每個職業都創造出它特有的精神面貌、它特有的生存方式。一個醫生所思考的和農夫思考的不同,一位軍人的舉止也和老師的舉止不同。今天,大家都變得很想像,同樣都有對工作冷漠的通病。這種冷漠變成了我們所迷戀的。這是我們在這個時代,唯一的集體迷戀。...... 當我認識你的時候,一切就改變了。這倒不是因為我的工作變得比較有意思。而是因為我把發生在我周圍的事,拿來當做我們談話的材料。...... 兩個相愛的人,單獨相處,脫離這個世界,這很美。可是他們源源不絕的談話內容要從哪裡來?不管這個世界多麼令人厭惡,情侶們還是需要它,才能夠交談。”
“他們可以不說話。”
“就像旁邊這一桌的這兩個人?”尚馬克笑著說:“哦,不,愛不可能在緘默中存活。”
27
“有一天我要去跟他說,來和我喝一杯咖啡吧,你是另一個我。只不過我在無意間躲過了像你那樣的命運。”
“別說這些傻話了,你從來沒有受過那種命運的威脅。”
“我永遠都記得我離開醫學院的那個時候,那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所有的火車都開走了。”
“對,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怎麼可以拿你小小的挫折,來和一個男人等著過路行人在他手裡放一塊錢,這種人生真正的不幸相比呢?”
“那種挫折不只是放棄學業的挫折,那時候我所放棄的是雄心壯志。我當下就成了一個沒有雄心壯志的男人。而沒有了雄心壯志,我立刻就置身在世界的邊緣。而且更糟的事:我就想當個邊緣人,一點也不想去找其他安身立命的地方。我想要的很少很少,所以不管再怎麼樣貧窮,都無法動搖我的想法。可是如果你沒有了雄心壯志,如果你沒有一定要成功、成名的那股強烈的企圖心,你就會處在懸崖的邊緣。我在那裡待過,那真的是非常舒服。但是無論如何,我所處的地方畢竟還是懸崖邊緣。所以,我的說法一點也不誇張,我是屬於乞丐那一邊,而不是屬於這間豪華餐廳的老闆這一邊,雖然我在這間餐廳裡度過了愉快的用餐時光。”
她心裡想:我成了一個乞丐崇拜的性偶像。得到這樣的榮譽真是滑稽。然後她自己修正想法;為什麼乞丐的慾望就不能和生意人的慾望一樣受到同等的尊重?其實,正因為乞丐的人生失去了希望,他們的慾望才格外具有一種極其珍貴的質地:自由而誠摯。
30
要是一個男人寫信給一個女人,是為了先預備一個處所,好讓他以後靠岸,等過一陣子他可以來引誘她。而要是這個女人秘密收藏著這些信,那表示她想以今天的隱匿來保護明天的冒險。而且,要是她保存這些信,就是表示她準備在未來的冒險中經歷這一場情愛。
32
所謂私人的秘密是什麼呢?在這種私人的秘密裡,隱藏著一個人最個人化、最具獨特性、最神秘不可解的東西嗎?是這些私人的秘密構成香黛兒這個他所愛的獨特個體嗎?不,不是。秘密是最具共通性、最平凡、最會一再重複,而且是每個人都會有的:身體和身體的需要、身體的疾病、身體的癖好,例如便秘,或是月經。我們之所以會很不好意思的隱藏這些私人的秘密,並不是因為它非常的個人化,而相反的,是因為它很悲哀的完全不個人。它怎麼能抱怨香黛而歸屬於她那個性別,抱怨香黛兒和其他的女人一樣,抱怨香黛兒穿胸罩,並且對胸罩有她們自己的一套胸罩心理學?就像他自己不也有一些永遠擺脫不了的男性愚蠢!
他們兩個人都是從上帝做點小零活的工作室裡得到生命的起源,在這間工作室裡,就馬馬虎虎的在他們的眼睛上加個眼皮開闔的動作,而且在他們的肚子裡造了一個會發臭的小工廠。他們兩個人同樣都是處在一個身體裡,可憐的靈魂在這個身體裡所佔的位置非常小。在這一點上,他們不是應該彼此寬宥嗎?他們不是應該就別理睬他們艙在抽屜深處的小小懦弱嗎?
34
隔壁房間的吵鬧聲變得更響、更吵雜,他再也提不起勁去叫那些孩子安靜。他看見他面前站著一個香黛兒,處身在聒噪混亂的一家子當中,懷裡還抱著一個被她叫做“小老鼠”的男人。這個畫面又連結到另一個畫面:香黛兒為了保全一個冒險的機會,不讓這個可能性破滅,就小心翼翼的保留著陌生的仰慕者的信。這個香黛兒和以前都不一樣了;這個香黛兒不是他所愛的那一個;這個香黛兒是一個假象。他心裡忽然充滿了一股奇怪的毀滅性的慾望,他很高興有那些孩子來製造這些嘈雜。他恨不得他們毀了這房間,恨不得他們毀了他所愛的這個小世界,這個小世界已經成了一個假象。
2014年4月30日 星期三
《身份》Milan Kund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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