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3日 星期一

《第三種猩猩》Jared Diamond

    我第一次見到花亭鳥建造的花亭之前,已經聽說過它們,不然的話,我一定會與十九世紀到紐幾內亞探險的西方人一樣,以為那是人造的玩意。那天早晨,我從一個紐幾內亞村落出發,村落裡盡是圓形的茅屋,成排的花圃,人們戴著裝飾珠子,孩子帶著小弓小箭,模仿大人的行為。突然間,我在叢林裡看見了一間編織得異常美麗得小屋,它是圓形的,直徑兩公尺四,高一公尺二,有一扇門,足可供一個孩子穿過,坐在屋中。小屋前面有一小塊長滿了綠苔的地面,沒有雜物,可是有上百件五顏六色的自然物擺著,一看就知道是故意安排、用來裝飾的。其中主要是花、果、葉,但是也有蝶翼與真菌。顏色一樣的東西集中在一起,例如一堆紅果子旁邊擺著一堆紅葉子。裝飾品中最大的一件,是高高墳起的一堆黑色真菌,正對著門,一公尺外,有一堆橘色真菌。所有藍色的東西堆在屋裡,紅色的在外面,還有黃色的、紫色的、黑色的,以及幾個綠色的,在好幾個地點。

    那間小屋不是兒童玩耍的地方,而是一種不怎麼惹眼的花亭鳥建造、裝飾的。花亭鳥是分布在澳洲、紐幾內亞的一群鳥,共有十八個物種。花亭是雄鳥建造的,唯一的目的,就是吸引雌鳥。築巢與撫育幼雛則是雌鳥的責任。雄鳥實行“多偶制”,吸引的雌鳥多多益善,牠們貢獻給雌鳥的,不過是精子罷了。雌鳥在花亭間穿梭,尋找中意的,牠們有時成群行動。一旦看中了,就與建造的雄鳥交配。

    雌花亭鳥選擇性伴侶,以花亭的品質為準 - 花亭裝飾的數量以及契合當地風格的程度。不同的花亭鳥 - 不論是不同的種還是不同的族群 - 發展出不同的花亭風格。有些族群偏愛藍色,其他的或者紅色、綠色、灰色,有些不造圓屋,而造一或兩個塔,有的建一條兩邊有牆的小路,有的建四面有牆的盒子。有的族群還會以嚼碎的彩葉“粉刷”花亭,有的會分泌油來“漆”花亭。這些地方性的風格,似乎不是基因決定的。而是花亭鳥在漫長的成長過程中,從成鳥的作品學來的。雄性學習當地的花亭風格,雌鳥也要學習,以便知所抉擇。

    起先,這個系統我們覺得荒謬。畢竟,雌鳥找的是配偶。在這場擇偶選秀大賽中,“存活子女的數量”是勝負的唯一判準,使雌鳥生養存活子女的能力,才是雌鳥應該弄清楚的,一個找來一堆藍色果子的傢伙,有啥好處?

    所有動物,包括我們,擇偶時都面臨同樣的問題。有些物種,例如歐洲與北美的鳴鳥,雄性佔據地盤,不令其他雄性侵入,然後吸引雌鳥飛來交配、產卵。雌鳥在雄鳥的地盤上產卵、孵卵,日後更以地盤上的資源撫育幼雛。因此,雌鳥得評估雄鳥地盤的品質。如果雄鳥會分擔餵養、防衛幼雛的責任,與雌鳥合作狩獵,那麼雌雄鳥都要評估對方的親職本領、獵食本領,以及雙方關係的品質。所有這些需要評估的事,對雌鳥來說已經夠難的了,要是雄鳥除了交配什麼都不做的話,那就更難了。花亭鳥就是這麼一種鳥,如何評估可能的炮友的基因呢?藍色果子與基因的品質又有什麼關係呢?

    動物沒有時間與許多炮友各生十個孩子,然後看誰的孩子長得又快又好,將來生養得最多(存活的成年子女數量,是唯一的判準)。動物必須依賴交配訊號(例如歌唱或儀式化的表演)作為評估的方便準據。現在動物行為學家正在熱烈辯論:為什麼那些交配訊號是優良基因的指標,甚至有人懷疑它們是優良基因的指標?只要想想我們自己挑選配偶時遭遇的困難,大概思過半矣,怎樣評估可能對象的真實財富、親職技巧與遺傳品質呢?

    從這個角度切入,想一想雌花亭鳥發現了一個牠喜歡的花亭,那個花亭代表了什麼?牠立刻可以斷定的,是“那是隻很強壯的雄鳥”,因為那個花亭的重量,是雄鳥體重的幾百倍,而且有些裝飾品重達牠體重的一半,必須從十幾二十公尺外拾回來。牠知道雄鳥非常輕巧,因為把幾百根樹枝編成小屋、塔或牆,並不容易。雄鳥必然很聰明,不然無法依據複雜的設計建造成品。雄鳥的視力、記憶力都不錯,不然無法在叢林中找到適當的建材、裝飾品。雄鳥必然懂得生存之道,不然無法活得長久、學會足夠的技巧,建造吸引雌鳥的花亭。還有,那隻雄鳥必然社會地位很高,因為雄鳥沒事就較量高低,而且會互相偷取建材、裝飾品,甚至破壞牠人的花亭。威震群雄的雄鳥,地位才高,建造的花亭才不受破壞。

    因此,花亭全面地反映了雄鳥的基因品質。就好像女人讓她的追求者受一系列的考驗,先是舉重測驗,然後縫紉、下棋、視力、拳擊,最後的勝利者才有權成為入幕之賓,一晌貪歡。與花亭鳥比較起來,我們人類為了挑選配偶設計的基因品質測驗,簡直莫名其妙。我們太看重外表的枝微末節,例如臉蛋和耳垂長度,或性感與名車,那些都不能反映基因的品質。美麗、性感的女人,或瀟灑、擁有保持捷的男人,往往體內有些糟糕的基因,表現出其他唬爛的品質,是個事實,儘管令人哀傷。請想一想,這個事實造成過多少人間悲劇。難怪那麼多婚姻以離婚收場,我們直到最近才覺悟:我們選擇的本領太差,而我們的標準太膚淺。

    花亭鳥以藝術創作考驗配偶的真材實料,牠們怎麼會那麼聰明?那是怎麼演化出來的?大多數雄鳥追求雌鳥,炫耀的是身上的彩羽、歌唱、肢體表演,或者供應食物,作為基因品質的保證。紐幾內亞的兩種天堂鳥則進了一步,雄鳥會在叢林地面清理出地盤,像花亭鳥一樣,加強牠們肢體表演的視覺效果,並炫耀身上的彩羽。其中一種,更進一步,雄鳥會在清理出的地面,擺放一些雌鳥築巢用得著得物件:小塊蛇皮,可以作為巢的襯裡;粉筆或哺乳類的乾糞便,可以當礦物質補充劑;以及可以當做食物的水果。最後,花亭鳥直到:有些用作裝飾的物品,本身沒什麼用處,可是由於它們難得或稀少,仍然可以當做優質基因的指標。

    我們很容易理解這個概念。只要想想我們日常見到的廣告。例如英俊的男人拿著閃閃發光的鑽戒,送給似乎有生育能力的年輕女性。鑽戒有什麼用?又不能吃。但是任何一個頭腦清楚的女性都知道:鑽戒代表這個男人動員資源的能力(以及他供應子女和她的資源的數量)。要是他拿出來的是一盒巧克力,即使可以吃,也遜多了。對的,巧克力含有有用的熱量,那又怎樣?什麼阿狗阿貓都買得起巧克力。另一方面,男人買得起不能吃的鑽戒,就有錢供應他的女人以及她生的孩子,而且他賺取那些金錢的能力,例如智慧、堅毅、精力等等,也能遺傳給孩子。

    於是,在演化過程中,花亭鳥的雌性就把注意力從雄性身體的天生裝飾,轉移到雄性建造的裝飾。雖然大多數動物種中,性擇的作用都是強化兩性身體裝飾的差異,在花亭鳥種,性擇卻讓雄鳥強調“身外物”,而不是身體上的裝飾。從這個角度來觀察,花亭鳥與人非常相似。我們也一樣,很少裸露身體、不加裝飾地追求異性,或許至少可以這麼說:很少以裸體展開追求異性的。我們以衣服遮蓋身體,非常講究顏色,還以香水、各種塗料(化妝品)裝飾,並以珠寶甚至跑車強化“美色”。我有一位開跑車的朋友,他一定要我相信:平庸的年輕男人,總想弄台花俏的跑車打點自己,如果那是真的,花亭鳥與人類就更相像了。



    人類與鬣狗一樣,行為上有雙重標準:“不可傷害同胞”相對於“只要沒有風險,不妨殺害敵人”。根據這種二分法,“滅族屠殺”可也,無論這種二分法是遺傳的動物本能,或是人類獨有的倫理準則。我們都在童年學會分辨其他人的武斷判準,將人分成兩種,一種必須尊敬,一種不妨輕蔑。我還記得在紐幾內亞高地 Goroka 的一幕。我的田野助理是圖道未族的,它們穿著破裂的襯衫,光著腳,不自在地站在一個白人旁邊。那個白人鬍子沒刮、澡也沒洗,帶著濃重的澳洲口音,頭上的帽子皺得不像話。他向我走來,還沒開口嘲笑那些圖道未族呢(“那些黒鬼菜不配治理這個國家呢,一百年都不成!”)我的心頭就響起了這些聲音:“你這澳洲土佬,滾回家吃羊糞吧,幹嘛在這裡現世!”瞧瞧,這就是“滅族屠殺”的張本:我蔑視那個澳洲佬,他蔑視那些圖道未族,根據的都是一眼可以看出的集體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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