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12日 星期六

《永別書》張亦絢

看到父母“打架”與看到父母“吵架”是很不一樣的。無論可笑不可笑,吵架比較好理解;打架則非常神秘。這兩個人在較勁的不只是力氣,還是沈默 - 對於他們的動作我留有很少的記憶,那些揮舞、推擠與拉扯,在我眼裡看來,非常奇怪,一點都不像我在電影中,或是小學下課時所看到的打架。我印象中的打架,似乎是以打傷或打倒對方為目的,但是我爸媽之間的打架,似乎是以讓對方動彈不得為目的。我似乎是靈魂出竅了,當我回憶他們打架時的場景,我腦中浮現的彷彿劇場。在戲台上,演員分成兩組,兩個比較高大、面對面的的演員是我爸媽,他們就像大齒輪一樣相依並且到處轉動;我和小惠屬於另外一組,我們比較矮比較小,是小的齒輪組;一旦大齒輪打架的範圍越來越靠近小齒輪,小齒輪就會往東往西或往後移動 - 因為他們總是不說話,我們也是,整段時間,就像一場機器人的死亡之舞 - 這種類似被超自然魘住了的視覺經驗,我後來只在被強暴者的自述中讀到過。



然而,難道外公不能克制嗎? - 這樣的疑問,放到現實來看,已經很難有意義。付諸行動的人,操控的,絕不是他們自己的命運。外公是這種人,爸爸是這樣 - 就連我的妹妹小惠 - 從她差點被捲入雜交的失敗行動來看 - 小惠也是半途而廢的“這種人”。

這個世界,或多或少,就是被“這種人”所決定的。陰莖已經插入、精液已經射出、孩子已經在肚子裡了、孩子已經生下來了。孩子已經長大成人。語言的規則或是世人的觀感 - 相較於性生殖行為的暴力不可逆,不過像是什麼也吹動不了的風。



究竟是誰的手,曾經拂了誰的額頭,誰使誰勃起射精,或受孕或流胎,或自殺或活了下來 - 這賬目,真正的賬目,慾望的性總帳,絕對比會計師們著名的兩本帳,更繁複花俏、更巧奪天工、更瞞天過海 - 無論是在法院或在醫院,都不存在有,一套可查的明細與檔案。

死無對證。但是沒有證據一事,並不會證明沒有發生。我們遲早會查到我們自己的帳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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