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當他們越往前進,這些插曲對安德魯來說便越脫離現實。他們旅程中的真實部分在於例行的晚上睡覺、早上起來、用馬口鐵杯喝熱咖啡、把鋪蓋捲好放回日漸疲憊的馬背上、在一成不變的大草原上單調且令人麻木地移動、中午時給牛馬水喝、吃硬梆梆的鬆餅和乾果、重新開始行程、在黑暗中摸索著紮營、大量無味的豆子及狼吞虎嚥吞下肚的醃肋肉、再一次咖啡、最後躺平。這一切成為儀式,不斷重複後變得越來越無意義,不過這儀式卻是賦予他現在所過的生活唯一的型態。他似乎極為吃力,一吋一吋地,在大草原上無際的空間中前進;但他似乎完全沒有穿越時間,反而是時間與他同步,彷彿是一片無形的雲,徘徊在他頭上,在他前進時緊貼著他。
時間的流逝呈現在其他同行者的臉上,以及在他自我審視時察覺到的變化。他一天天地覺得他臉部的皮膚在天氣的影響下變硬,臉部的鬍渣因皮膚變粗糙反而顯得柔軟,他的手背被陽光曝曬而從紅色變褐色,到最後變得黝黑。他覺得自己的體型變瘦、變結實;有時候他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具新的軀體,或者是走進了一具真正的軀體,只不過它以前一直隱藏在一層層不真實的柔軟、白晰與滑順之下。
他在別人身上看到的變化就沒那麼意味深長,也較不極端。米勒濃密且修剪整齊的鬍子變厚了,末端開始捲曲;但是他坐在馬鞍上的姿勢、走路的步幅,以及凝視廣闊的草原時的眼神等種種變化,又最明顯不過了。安德魯第一次在屠夫渡口鎮看見米勒時那種繃緊及拘謹的態度,開始被某種自在、親切和自然的感覺取代。他坐在馬鞍上,彷彿就是他騎乘的馬匹的自然延伸;他走路時的步履彷彿正在撫慰著地表的外形;而他對大草原的凝視,就安德魯而言,就如同引起他注目的大地一般開闊、自由和無限。
史耐達緩慢生長的鬍鬚像堅硬的稻草長在黝黑的皮膚上,似乎使臉部不斷後退,被隱藏起來。一天一天地,史耐達向自我退縮;他與別人講話的頻率降低, 在騎乘的時候,他似乎一直企圖從他們之間脫離出來:他的視線總是投往與其他人不同的方向,晚上他靜靜地吃晚餐,不正面對著營火,比別人提早就寢和入睡。
他們之中,查里.賀治的改變最少。他滿臉灰色的鬍子長得更硬,皮膚在天氣的影響下只是變紅,卻不至於成為褐色;他以一種超然的、狤慧的目光環顧四周,他總是忽發高論,內容與任何人無關,也不要求回應。當路況平坦,他便拿出他那本已磨損的破爛聖經,一頁一頁地翻,視力不良的灰色眼睛在塵土中瞇著。每隔一段時間,他會從座椅底下掏出一瓶威士忌,用發黃的牙齒把軟木塞扯開,一口吐在大腿上,再咕嚕咕嚕地大口喝起來。然後他會尖著顫抖的嗓子高聲地唱一首聖詩,歌聲微弱地飄盪在塵土中,消逝於前面三人的耳中。
*
當他的身體忍受著疼痛時,他的思想似乎脫離了痛苦,可以從某個高度比以前更清楚看見自己及米勒。在那最後的一個小時,他發現米勒已是機械化、自動化地被移動的牛群牽引著;他發現米勒宰殺牛群不是因為嗜血、不是要取得牛皮、不是要獲得牛皮背後所代表的經濟利益、更不是因為心中那股暗黑力量所誘發的盲目憤怒──他發現米勒的行為,是他對自己參與及投入的人生作出的冷酷、無意識的反應。安德魯看到自己在平坦的谷底麻木地跟著米勒匍匐前進、撿拾空彈殼、使勁拉著木桶、管理和清潔槍枝、在有需要時把槍枝傳給米勒──他看著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誰,或身處何方。
*
﹁年輕人啊,﹂麥唐納用輕蔑的口吻說,﹁總是覺得有東西要追尋。﹂
﹁是的,﹂先生。
﹁嗯,其實什麼都沒有,﹂麥唐納說,﹁你一生下來,就哺育在謊言中;斷奶後,就在學校裡學習更天花亂墜的謊言。你一生活在謊言裡,然後或許到你臨終前,你才會發現一無所有,只有你自己,和你曾做過的一切;可是你並沒有做妥,因為謊言總告訴你還有其他的追求。然後那時你知道你可以擁有整個世界, 因為你是唯一知道箇中秘密的人;只是那個時候已經太遲了,你已經太老了!﹂
*
五天五夜以來,威廉‧ 安德魯一直留在法蘭辛狹小而封閉的房間裡,只有到存貨已嚴重不足的布萊德里雜貨店買食物、飲料或衣物時才會出門。自從第一個晚上他與法蘭辛在一起後,他已失去了時間感,情況就如同他在山裡遇到暴風雪時躲在牛皮睡袋裡一樣。在昏暗的房間裡,只有一扇總是拉上窗簾的窗戶,早上與下午已分不清楚;而只要煤油燈還是亮著,白天與黑夜已沒有分別。
他沉浸在這個封閉的、永遠是黎明或者是黃昏的半個世界裡。他很少跟法蘭辛說話;他只把她抱在懷中,聽著彼此沉重的呼吸聲和無言的呻吟聲,直至他最後以為他在那裡找到他唯一的存在感。在四面牆壁外,他能想像到的只是耀眼的強光及喧鬧,那是一種壓迫著他威脅著他的虛無感。如果他看太久,太專注, 那四面牆壁似乎會壓向他,而房中的物品──紅色的沙發、地毯、桌上的小玩意──彷彿隱隱地威脅著他在那半明半暗的處所裡找到的安逸感。在黑暗中他赤裸地躺在法蘭辛被動的身體旁,閉上眼睛,他似乎浮在自己的身體裡;甚至醒著的時候,他也處在一種與法蘭辛做愛後進入的熟睡狀態。
漸漸地,他視他與法蘭辛頻繁而激情的交合,彷彿是另一個人在進行。他彷似閉目地,從遠處觀察著自己,甚而至自己如何從另一軀體上獲取滿足的感覺, 至於他給予此軀體的一個名字,已無關宏旨了。有時候,躺在法蘭辛的身旁時, 他看見自己蒼白修長的身體,彷彿是屬於別人的;當他撫摸自己稀疏地長著柔軟捲毛的胸部,手指輕輕拂過胸部肌膚所產生的感覺,使他大為驚異。往往在這些時刻裡,身旁的法蘭辛似乎與他沒有任何關係;她的存在只證實了他的內在需求,而那種需求卻在得到滿足後,才隱約被感覺到。有時候,當他重壓在她身上, 迷失在激情的幽暗中,他才驚覺到某些內在的感官經驗,是他從來沒有體察到的;而當他張開眼睛,接觸到身下法蘭辛瞪著的一雙大眼中難以測度的眼神,他才又驚覺她躺在那裡。後來,他一直無法忘記她的眼神,而且很好奇在他們的激情時刻,她心裡想的是什麼、肉體感覺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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