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1日 星期四

《錦繡》宮本輝

和你分手的十年間,我經歷了許多事。真的是經歷了許多事......。如果要將這十年間的經歷都寫出來,恐怕要花兩、三年才夠。有句成語“窮困潦倒”,十年來我的確是逐漸窮困潦倒了下去。但是仔細想來,自從和你結婚一年後,我走進京都河原的百貨公司買哈密瓜,突然懷念起由加子而決定上六樓寢具賣場時,那一瞬間起我便開始失勢了。十年之間,我待過的公司十根手指頭也不夠數,經手過的生意也超過三、四種。跟好些女人發生過關係,其中有人還養了我三年。現在我跟一個女人同居生活。她是個溫柔的女人,願意照顧我這個麻煩的男人,然而我卻感受不到她的愛情。如果拿相撲來比喻我這十年的時間,可說是:一靠上去就被推回來;想要頂向前轉身就被化掉;正要來個過肩摔反而被摔個更慘;打算伸出左腳絆倒對方,自己的右腳先被對方勾住了。做什麼什麼都出狀況,簡直就是被鬼俯了身。和你在藏王的重逢,說穿了正是我人生跌入谷底的時刻。



我在提起這段經歷之前,曾經說過“沒有任何思維與推理”,但我也不能否認其中不得不參雜我些許思維過後的解釋。之後我也好幾度思考,那另一個自己會不會就是俗稱的靈魂?靈魂這東西究竟是什麼,是否真的存在,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看著自己瀕死,不對,一段時間我確實已經死去,我不覺得那個是我自己的靈魂啊。如果真的有靈魂,難道不應該是我們人在活的狀態中,由靈魂來主導肉體活動和精神活動的嗎?那麼包含心臟的跳動、血液循環、好幾百種的荷爾蒙分泌,奇妙的內臟作用等,還有內心無時無刻的無限變化,都是受到了靈魂的控制才對。請仔細想一想,人並不是那樣子啊。我們的身體會自主地活動、自主地哭笑、生氣。我們的生命並非是隨著靈魂這東西而生存與起舞呀。另外一個自己累積了我們人生的惡與善,受苦於永無止境的煩惱,在我們死後還繼續存活,絕對不是靈魂那種曖昧的說法;而是可以讓我們人類有喜怒哀樂等感受,可以有複雜微妙的肉體活動和精神活動的“生命”本身呀,這是我的想法。絕對不是靈魂,而是無色無形、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生命本身。隨著我的恢復,我從醫院窗口看著顯示鋤田即將到來的自然變化,內心不斷思索這個問題。

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所體驗的這個奇妙事實。我開始對於活下去感到害怕;這次沒有死於這個事件,但總有一天我還是會面臨死亡的。我會被裝進棺材、送到火葬場燒成骨灰,我將無形無影的消失在人世間。然而我的生命背負著自己所累積的惡與善將不會消滅而繼續存在。著一點讓我渾身顫抖。我又聞到最後一夜抱在我懷裡由加子的體味,由加子像個孩子般對我而言一一點頭的樣子在我眼前浮現。是我殺了她,這個想法深深根植在我心中,直到今天依然沒有消散。儘管我看見了自己的生命本身,這個想法還是沒有改變。我必須過著和過去完全不同的人生才行,在我療傷的過程中逐漸形成這個想法。我知道我讓當時的你受了多大的傷害與悲傷。我對你的愛意,在出事之後反而變得更加濃厚。同時對於已不在人世的瀨尾由加子,那種痛徹心肺的愛情也在逐漸擴大中。

就在這個時候,令尊星島照孝先生暗示我離婚的事。難得他會用迂迴婉轉的說法,態度卻很堅決。如果我沒有經歷那段奇妙的過程,我大概會低著頭拜託令尊:只要你願意,請讓我們夫妻重新來過吧。但是我必須改變自己,那個自己今後必須有著不同人生的決定動搖了我。在確定出院的那一天晚上,我在好幾天搖擺不定的心劃上了休止符,決定和你離婚。然後面對新的人生。

的確我變了。嘗試和以往不同的生活方式,我變成泥土般的男人,為生活所拖累,成為沒有光彩的人。這些就不必多說了。我在藏王小木屋的房間看著貓吃老鼠的同時,你應該在距離不遠的大里公園裡,和身體殘障的清高眺望著星空吧。或許我和你們母子各在不同的地方欣賞不同的光景,其實所看到都是一樣也說不定。真是不可思議呀,人生有時就是這麼充滿悲傷。不,我不應該寫這些的。我想這封信就到此為止吧,再繼續寫下去,恐怕會寫出更多不該寫的內容。請你保重身體,平安生活。因為莫扎特的音樂自然帶給你的感受,讓我寫出了原本打算一生都不公開的生命體驗。就請當作是我一廂情願的說法,不必太在意一個殺了歡場女子的落魄男子的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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