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14日 星期五

《La Nuit 夜》Elie Wiesel

打從那天起,我經常看到他。他以堅定的口吻跟我說,每個問題都含有答案所未包含的力量......


“人類經由向上帝提出問題而走向上帝。”他喜歡重複這句話,“真正的對話在此,人類提出疑問,上帝回答,只不過我們無法瞭解祂的答案,因為這些答案都出自我們靈魂的深處,而且一直到死都還待在那裡。Wiesel,真正的答案,你只能從自己找到它。”


1944年春天,俄軍前線傳來捷報,德國戰敗不過是遲早的事,也許再過幾個月甚至幾個禮拜。

樹上繁花點點,今年也如往年,一樣的春天、一樣的文定、一樣的婚禮及一樣的出生。

人人都說:“俄軍正大步前進...... 希特勒無法如願傷害我們...... ” 的確。

我們甚至不相信他有消滅我們的決心。

難道他打算殲滅一整個種族?一個散居在好幾個國家的種族?好幾百萬人哪!該採取什麼方式?在堂堂二十世紀裡!

大家對任何事都感興趣,戰略、外交、政治、猶太復國主義,除了自己的命運以外。


在警長的指示下,囚監長走向死刑犯,另有兩名囚犯協助行刑,以交換兩碗湯。

囚監長想矇住死刑犯的眼睛,但是後者拒絕。

過了良久,劊子手在死刑犯的脖子上套住繩結,就在他想示意駐守移開犯人腳下的椅子時,死刑犯平靜的吶喊:

“自由萬歲!我詛咒德國!我詛咒!我詛......”

劊子手完成他的工作。

一道命令像利劍般穿越空中:

“脫帽!”

萬名囚犯脫帽致敬。

“戴帽!”

接著,全體囚犯都得走到絞刑犯面前,注視他黯然得眼睛與外吐的舌頭。囚監命令我們直視他的面孔。繞場完畢,我們獲准回房用餐。我記得當晚的湯很美味......

107

我看過許多絞刑,但從未見過任何一名絞刑犯落淚。這些乾枯的身體早已遺忘淚水苦澀的味道。

除了一次。五十二電纜工作隊的監工是名荷蘭人,他身高超過兩公尺,像個巨人,指揮七百名囚犯,沒有一名囚犯領教過他的巴掌或是辱罵。

這監工有位貼身親信,一名小男孩,我們稱為“小助手”,他容貌細緻俊俏,在集中營裡極為罕見。

在布納集中營裡,人人都對小助手恨之入骨,他們常比大人更殘忍。有天我看到一名十三歲的小助手因為他的父親未妥善整理床鋪而出手痛打。其父輕聲啜泣,小助手竟還威脅道:“你若不馬上安靜下來的話,我就不給你麵包,聽懂沒?” 不過荷蘭監工的小助手卻很討人歡心,他有張憂傷天使的臉孔。

有一天,布納電力站突然跳電,蓋世太保獲報,判斷為叛變。他們找到線索,矛頭指向荷蘭監工,同時,他們搜出了大量武器。

荷蘭監工立即被補,並接連數週遭受嚴刑拷打,但他堅持不吐露任何人名。後來他被送到奧許維茲集中營,我們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不過,他的小助手親信仍留在布納,關在黑牢裡,也一樣遭受酷刑,一樣保持緘默。SS將小助手和另外兩名藏匿武器的囚犯判處死刑。

有一天,我們下工回來,看見廣場上豎起三支絞架,有如三隻黒烏鴉。點名。SS持著衝鋒槍包圍我們,然後舉行一貫的儀式,三名受刑犯都帶著手銬,小助手也在他們之中,像個嵌著悲傷眼睛的天使。

SS似乎比平時更為憂心,在數萬名觀眾前吊死小孩可不是件易事。營長宣讀完判決,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小男孩身上。他一臉憔悴,幾乎平靜的樣子,咬著嘴唇,全身籠罩在絞架的陰影下。

這一次囚監長不想當劊子手,而改由三名SS行刑。

三個死刑犯一齊站在椅子上,三隻脖子同時探入繩結裡。

“自由萬歲!”兩名大人齊聲高喊。

小男孩卻安靜不語。

“慈悲的上帝到哪兒去了?祂在哪裡?”有人在我背後問到。

在營長的指示下,三把椅子一起倒下。


集中營裡一片死寂。夕陽正往地平線下沈。

“脫帽!”營長嘶吼著,而我們,我們開始哭泣。

“戴帽!”

開始繞場。兩位大人已經氣絕身亡,他們腫脹並呈藍紫色的舌頭伸出嘴巴外。不過第三條繩索還在動:小男孩因為太輕了,還呼吸著......

他就這樣殘活了半個鐘頭,掙扎於陰陽兩界,我們被迫注視著他慢慢死去。當我經過他面前時,他還有氣息,舌頭鮮紅而且尚未瞑目。

在我身後,我聽到同個男人問道:“天啊,上帝到底在哪?”

我心底有個聲音回答他:“祂在哪裡?就在這裡,吊在這個絞架上...... ”

當晚的湯散發著殭屍的味道。

132

我們對這類傳言習以為常。這並非第一次偽先知宣佈:世界和平即將到來,紅十字磋商如何拯救我們,或是諸如此類的無稽之談...... 但通常,我們還是信以為真...... 就像一劑嗎啡。

只是這一次的語言似乎比較確實。最後幾晚,我們甚至聽見炮火隆隆作響。

我那位沒有臉孔的鄰居又說話了:“別被幻象蒙騙,希特勒說過他要在喪鐘敲響十二下前消滅每一個猶太人,他不想讓猶太人聽到最後一響。”

我忍不住回答:

“那又如何?難道要把希特勒封為先知?”

他黯然的眼睛瞪著我。最後他不耐煩說道:

“我對希特勒比對任何其它人更有信心,他是唯一對猶太人遵守承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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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繼續待在布肯瓦德直到四月十一日。我不想提起這段歲月,它不重要,自父親死後,什麼也無法觸動我。

我被送到兒童牢房,裡面總共有六百人。

前線繼續逼近。

我整天無所事事,除了想吃以外,我不再想念父親,也不再想念母親。

有時,我會作夢。夢見德都是湯,夢見多喝一點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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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大約六時,第一部美軍坦克駛入布肯瓦德集中營。

我們重為自由人的第一個動作是撲向食物。我們只想吃,不想復仇雪恨,也沒想到父親雙親。只想著麵包。

即使我們已經填飽肚皮,還是沒想要報仇。次日,一些年輕人到威瑪找馬鈴薯和衣物,同時跟女人上床。仍然一點復仇跡象都沒有。

布肯瓦德集中營被解放三天後,我生了一場大病:中毒。我被送到醫院,生死未卜過了兩個星期。

有一天,我費盡全身力氣終於能夠起床。我想去照對面牆上的鏡子,自從進入猶太特區後,我再也沒看過自己的長相。

鏡子深處,有個殭屍凝視著我。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眼睛裡,再也離不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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