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3日 星期日

《我們在存在主義咖啡館》Sarah Bakewell

海德格十八歲時發現了布倫塔諾德博士論文,當時他還在老家 Messkirch。那是個寧靜的天主教小城,位於多瑙河上游的 Swabia 地區,離弗萊堡不遠。城內主流建築就是當地誇張的巴洛克風格的教堂。白色混雜金色的內部裝潢令人眼花繚亂,還有飄浮於雲間的聖人和天使,以及振翅飛翔的小天使,構成令人歡喜的歡快景象,正好平衡一下肅穆的建築外觀,以及城裡城外大片陰森沈鬱的森林。

海德格生於1889年9月26日,是家中長子,有個妹妹叫 Marie,還有個弟弟叫 Fritz。父親 Friedrich 是教堂司事,一家人就住在教堂對面。他們那屋頂陡峭的房子,是三棟並列房子中間較簡樸的一棟,今天仍屹立在原址。海德格和弟弟年紀輕輕就幫忙打理教堂的雜務:採摘花朵用做裝飾,以及早上爬樓梯上教堂塔樓敲響那一組七個的鐘。每年聖誕節還要特別早起,在家裡的聖誕樹旁喝過牛奶咖啡、吃過蛋糕後,就在凌晨四點前走過教堂前的小廣場,執行“鳴鐘驚醒”任務,把全城的人喚醒。在復活節,他們不是敲鐘,而是轉動一根柄子讓小槌子打在木頭上,發出嘎嘎卜卜的聲音。

槌子打擊木頭或金屬的聲音,常迴盪在海德格的世界中,因為他父親也是城裡的老資格桶匠,專門製作桶子等器皿。(網上快速搜尋一番提醒我們,昔日桶匠的製品包括:“水桶、小水桶、油桶、盆子、攪乳器、一般酒桶、特大酒桶、大酒桶、中酒桶、中小酒桶、小酒桶、特小酒桶、超小酒桶、小啤酒桶喝特小啤酒桶” - 很漂亮的一系列器具,今日挺起來像一般殘留在記憶中的夢。)家中兩個男孩會等待樵夫從附近的森林走出來後,到林裡檢拾一些父親可用的木材。海德格後來寫給未婚妻的信中,描述了製桶工廠的記憶,也還記得祖父是個鞋匠,坐在三腳凳上,在玻璃球發出的光芒下,把釘子打進鞋底。這一切值得書寫下來,因為這些兒時印象,在海德格身上較諸大部份其他作家身上,留下更加深遠的影響;他畢生忠於這些記憶所構築的世界,不離不棄。

在充當“父親的好幫手”之後,海德格會一路走過教堂,走過同樣莊嚴肅穆德梅斯基希城堡和它的公園,走進森林,在林中深處一條小徑旁的簡陋長木凳上,攤開家庭作業。這張長凳和這條小徑,在他面對研習中的艱難課題時,幫助他迎刃而解;在往後的日子裡,每當棘手的哲學難題困擾著他,他就會想起林中的長凳,瞥見出路。他的思想總是充塞著陰森樹木的圖景,林中經葉子過濾的斑駁光線,透射到敞開的小徑和空地。在他的著作裡,會碰上“林中小徑”和“路徑標記”一類字眼;字裡行間迴盪著槌子敲擊聲和村中如天籟的鐘聲,流露著鄉村質樸手藝的氣息,以及人力勞動的力道和手感。

即使在他後期最精純的著作裡 - 又或可說尤其是在這些著作裡,海德格總愛把自己想像城故鄉的卑微農民,幹著砍砍削削的活。他從來不是個善於交際的人。從兒時歲月開始,就有些性格特質把他跟別人區隔開來。他害羞、弱小,有一雙黑眼睛、一個擠作一團的小嘴巴,一輩子都難以跟別人有眼神交流。

神學 - 弗萊堡 - 對哲學的興趣超過神學
在大學圖書館看見胡塞爾的《邏輯研究》
與胡塞爾一戰過世的兒子年齡相近
1924,胡塞爾安排去 Marburg 四年(34 - 39)不喜歡馬堡稱它為“大霧的洞”,與女學生 Hannah Arendt 戀愛。

妻子在黒森林小鎮 Todtnauberg 買地,距離弗萊堡29公里,面向一大片馬蹄鐵形的鄉村谷地,買了小木屋嵌進山邊角落。“當他獨自處身當地,海德格就會滑雪,漫步,點個火,做個簡餐,跟務農的鄰居閒談,還有長時間坐在書桌前;在這樣的環境下寫作,就像他在1925年寫信跟 Arendt 說的,猶如獨處林中砍著木頭,有一種平和的節奏。

海德格也越來越慣於在城裡打扮得像個農人。他穿起一種量身定做的黒森林裝束:棕色農夫外套,有寬大的翻領和高挺的衣領,配上及膝馬褲。他的學生稱之為“存在式”或最具自身感”的打扮。

Metaphysics:我在這個“此在”的情緒,從興高采烈以致百無聊賴,又或瀰漫著壓抑與不安感,就是齊克果形容為憂懼的感覺。每一種情緒都讓世界在不同形態下展現出來。在焦慮下,世界在我眼中就顯得“怪異”(德文:unheimlich,字面意義是“不像家”),“各種存在完全陌生”。在這種不像家、不熟悉的時刻,不安讓哲學踏出了提出質疑的第一步 - 具體來說,就是海德格在這次演講德高潮中所提出的大問題:“為什麼世間有存在物,而不是一無所有?”

《存在與時間》幾乎每個海德格的重要想法,都包含模稜兩可特性。最危險的概念,也可能最有價值 - 就像呼召我們回歸屬己性、負起人生責任的論點。最令人迷惑的是有關“共在”(與他人共同存在)的論述;海德格是把這種經驗放在哲學中心地位的首位哲學家。...... 當朋友試著弄清他的底藴,卻只見一片虛空。Arendt 在1949年寫信和雅斯培說,這不是因為海德格人格敗壞,而是他“沒有”人格。..... 彷彿人類日常生活有些東西,是這位著眼於日常性的大哲學家沒看到的。

拒絕去柏林。1934 在納粹認可的《日耳曼人日報》表示不移居柏林,是因為這樣就會脫離黒森林的環境,告別“冷杉緩慢而從容成長,青草地上繁花盛放,山溪在漫長秋夜奔騰,白雪覆蓋大地喚起肅穆簡樸氣象”。一個嚴冬晚上,當暴風雪在小屋四周掠過,他寫到:“這是哲學思考的最佳時刻”。又說:

當那年輕的農家小孩操控著沈甸甸的、高高堆著山毛櫸木材的雪橇,往山坡上拉,再往下驚險送回家中,當那牧人陷入沈思踏著緩慢步伐,把牛群趕上山坡,當雪橇上的農夫拿到了數不清的木瓦片準備裝上屋頂,我做的工作,跟他們是相同的。

海德格說,當柏林的職位最初向他招手,他向托德瑙堡的鄰居尋求忠告,那是一位七十五歲的老農夫,後來確定是 Johann Brender。他想著想著,像有智慧的鄉下人常見的那樣,腦袋轉動了好一陣子,然後做出了回答,不是用語言,而是默默搖了搖頭。一切就這樣搞定。海德格不去柏林了,放棄國際化都市生活,避開“權力的毒害”,回到德國西南部的森林,回到高聳的樹木,回到砍柴劈木,回到小徑旁的簡陋長凳,這是他思考的最佳環境,“一切事物變得孤獨而緩慢”。

就是這些景象 - 這些恰好在納粹最差勁的鄉野藝品中可見的景象,引導著海德格日後的哲學方向。

現象學:透過“懸擱”,摒除二手概念或接受而來的概念,然後再描述直接呈現在眼前的東西。對胡塞爾來說,能夠不受其他理論影響而描述一個現象,就是哲學家的解脫之道。

波娃與梅洛龐蒂  Simone de Beauvoir / Maurice Merleau-Ponty

相識為 1927 年,兩人19歲。哲學共同考試中第二名,梅洛第三。

梅洛龐蒂生於1908年3月14日,只比波娃大兩個月,對自己的出身能更從容面對。以輕鬆、沈著的態度應對眼前的社會處境,可能是由於他有一個非常快樂的童年。他說,兒時感到自己受愛護,受鼓勵,從來不用費力就應得讚賞,因此畢生保持歡愉的性格。他有時也感到煩躁,但就像他在 1959 年一次電台訪問中說,他幾乎總是心平氣和。他是我們所講的存在主義故事裡唯一有這種性情的人。


令波娃特別氣惱的是,梅洛龐蒂看來“對所屬階級和它的生活方式徹底適應,全心全意接納中產階級社會”。他有時在梅洛龐蒂面前大談中產階級道德如何愚蠢、殘酷,對方只是平和地不表認同。波娃寫道,梅洛龐蒂“跟他母親和妹妹相處融洽;我對家庭生活的恐懼,他沒有同感”。又說:“他不厭惡派對,有時還去跳舞。他以天真的與其問道:有何不可?-我只好棄械投降。


她欣賞對方的優點:“我認識的人當中不曾有誰,能讓我切身學習歡愉的藝術。他輕輕扛起整個世界的重量,讓重壓也不再落在我身上。在盧森堡公園裡,早上的藍天,還有綠色的草坪和太陽,都在發光發亮,這就像我最開心的日子,好天氣常在的日子。”可是有一天,當他們在布洛涅的湖邊閒逛,看著天鵝和小船,波娃突然對自己慨歎:“啊,他沒有半點苦惱!他如此平和,觸怒了我。”如今清楚不過,他永遠不能成為合適的情人。他最好還是扮演哥哥的角色;波娃只有一個妹妹,兄弟的角色空著正好由他來填補。

沙特與波娃

那是很長很長的一段關係,從 1929 年延續到沙特 1980 年過世。50 年來,它是存在主義實踐的哲學演示,界定它的兩大原則,是自由與伙伴。不用說得太嚴肅,其實他們共有的記憶、體驗和玩笑,像每一段長久的婚姻一樣,維繫著他們的關係。他們認識後不久就分享了一個典型的玩笑:他們參觀動物園,看見一頭胖得可怕而看似悲劇人物的海象正張大嘴巴,讓管理員把魚滿滿地塞進去,一邊餵著,牠就一邊抬頭望天像是嘆息哀求。從此以後,每次沙特看來悶悶不樂,波娃就會提到那頭海象,於是沙特雙眼往上滾,發出搞笑的嘆息,兩人的感覺馬上改善過來。

在後來那些日子裡,沙特像是往外跑開去,因為他投身的事業令他不能老是沈溺在這個兩人世界,但他一直是波娃經常倚賴的對象;她有需要時會讓自己迷失在這種關係中。她知道自己有這種傾向。

其中最重要的元素是作家之間的關係。沙特和波娃都有與人溝通的強烈欲望。他們寫日記,寫信,把每天生活的細節告訴對方。兩人在二十世紀一半時間裡的語言文字往返,光想到它的數量就令人不勝負荷。沙特總是波娃的著作的第一位讀者,波娃信賴他的批評,他則鞭策波娃寫作,發現她偷懶就嚴責一番:“海狸海狸,你為什麼停止了思考,為什麼不再工作?我相信你想寫作吧?你不用當家庭主婦,對嗎?”

*逃亡到捷克:去邊境友人家作客,德國前門進去,後門離開。
*海德格回歸鄉野古代,胡塞爾卻談論希臘人是貿易家,於是有文化碰撞。(1930 國際化是侮辱,往往詮釋為“猶太”的代號。)

沙特從直覺想出這一切,其實他在想著自己,起碼跟想著惹內一樣的多。他本身的中產階級童年,跟惹內的童年沒有多少共通點,可是他也經歷過黑暗日子。當他一家人遷居拉羅歇爾,當時十二歲的沙特不但要應付威嚇他的後父,在環境惡劣的學校裡還被其他男孩毆打,彷彿是個賤民,又因貌醜而遭恥笑。在這種可憐景況中,沙特決定採取一種帶有儀式作用的姿態,按照他的想像,這樣別人的暴力就會被他吸收,成為他自己的一部分,他可以反過來藉此對抗敵人。他從母親的錢包偷取零錢,用來買糕點給欺侮他的人。這看來是很有趣的一種暴力對抗方式(也許要看那些糕點是什麼模樣)。但對沙特來說這是有如魔術的行動,它是一種轉化:他的欺侮者從他身上取走東西,現在他反過來把一些東西送給他們。透過像惹內那樣的偷竊和施予行動,他用自己的定義重新界定那個處境,就像創造了一件藝術品。他後來告訴波娃,自此之後他就“不再是個受迫害”的人。有趣的事,沙特後來一輩子都在內心驅使下愛向他人施予。

《知覺現象學》

我是一種心理和歷史結構。隨著我的存在而來的,還有一種存在方式,或一種風格。我的所有行動和思想都跟這種結構有關,即使一位哲學家的思想,也不過是把他如何掌握世界的方式表達出來而已,這就是他的一切。然而我卻是自由的,不是撇除背後的動機不論,而是正因為那些動機我才自由。我擁有別具意義的人生,擁有別具特色的性情和歷史,並不對我投入世界構成限制,那反倒是我跟世界溝通的管道。


一般來說,梅洛龐蒂認為,如果要好好理解人類經驗,就必須揚棄哲學長久以來的習慣:傳統哲學的起步點是一個孤獨的自我,彷彿一出生就是一個成年人,並且像處身膠囊中與世隔絕,然後試著重新與世界建立聯繫,把身邊各種元素加到自己之上,像給洋娃娃穿衣服。梅洛龐蒂提出截然不同的觀點:我們一旦在出生過程中從母體滑進人世,就緊密而整體地沈浸在世界中,從出生到老死,一直沈浸其中。雖然我們也可以培養一種人生藝術,在沈思或做白日夢之際,偶爾局部超脫這個世界。

梅洛龐蒂認為,意識絕不是從存在割裂開來的虛無,像沙特在《存在與虛無》所主張的,他甚至不會像海德格那樣,把意識看作“林中空地”。他用自己的隱喻來描述意識,提出一個漂亮說法:意識就像世界的“皺摺”,就像有人弄皺一副布,形成小小一個的巢或洞。這種狀態維持一陣子,又再攤開變得平順。

這把具意識的自我,看作恍如布匹的世界瞬間形成皺摺,聽起來帶有點誘惑甚至色情意味。我仍然能有隱私,有一個可以退隱的空間。但我是這個如布料般交織而成的世界的一部分,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每時每刻,就是從它衍生出來的。


一位新的情人跟她一起住進蒙帕納斯公寓,那是克勞德朗茲曼。他贏得她的芳心,是因為那種帶有激情的信念,以及對於自己是怎樣的人有強烈意識。波娃寫道,他要界定自己時,“首先會說:我是猶太人”。沙特曾批評這種確切身份陳述,認為是自欺之舉,因為那暗示把自己呈現為固定的自我而不是自由的意識。事實上,沙特和波娃總是墜入同一弱點,喜愛帶有不妥協身份和態度的人。波娃很仰慕地寫道,朗茲曼對於猶太人所受的苦難懷有永久的憤怒。他一次告訴她:“我想殺人,時刻都這樣。”他以行動體現他的感覺,就像波娃一樣。他會純粹因為憤怒而哭泣或嘔吐。相對與沙特在聲譽最高時那種循規蹈矩的表現,這一定很有新鮮感。這也跟過往友人梅洛龐蒂大異其趣 - 他看來只會隨著壓力水平每次升高,而挖苦地微笑或說更多諷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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