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紅
趙得人立在客廳裡,抬頭是盞老舊的水晶燈,水晶已經發黃,一套褪色的仿路易十五金沙發,牆上掛著老虎皮,一支長銀劍,一副武生行頭:龍頭繡金高靴,金黃班雉尾,蟠龍雙鳳吉祥如意繡金袍甲,銀槍一支。下面擱一個二十八吋大電視機連卡拉OK音響系統,旁邊開一張麻將台,散了一地的菸灰。趙得人覺得像走進什麼精神分裂的病人的牢房;有什麼不協調的,激烈的,虛假造作的情感,正待發作;便不由得心裏發毛,跟細月說:“這屋子好冷呢。” 在客廳裡織襪子的年輕女子,冷冷的看他一眼,便去將電視的聲浪扭得挺高,電視裡正播著獅子獵殺綿羊的紀錄片,綿羊的骨頭在陽光下發亮,獅子將綿羊一直拖回窩裡去,血路在雪地裡緩緩展開,廣播員說:“快樂,幸福,充滿愛的啤啤世界。” 原來已經在賣嬰兒奶粉廣告。細月去將電視聲浪調低,對女子說:“這是你未來的姐夫。” 又對趙得人說:“不要怪她。她是細眉。” 細眉將織針刺到手心去,流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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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月無法想像老伯有這樣憤怒的蠻力,一下一下的拍打在計算機上,顯示螢幕跳上系列無意義的數字來,好像進行什麼嚴肅的計算。細月滿嘴腥甜,和老伯撕打起來,高跟鞋一下一下的敲他的頭。待他們拉開他時,她摸一摸門牙,已經鬆了。
他們要了她一隻門牙,或許有點不好意思,便升她值,加了還不錯的薪水。宣布當日小秘書開始給她倒咖啡,叫她“經理”。原來升值也像吸毒,開始了,心裏老蠢蠢欲動。
開始了,就是登了高速賊車,不由自主的轟轟前進。在公共事業公司沒兩年,便給黑社會上市公司高薪挖角,老闆是個城中皆知的黑社會。因為是個黑社會,愛名如命,告報章毀謗的官司以打計,律師們見他便眉開眼笑。也因為是個黑社會,特別崇拜學歷,身邊的助手不是牛津劍橋便是哈佛,細月不過是倫敦商管碩士,只有當助手的助手的份兒。黑社會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公司業務從飲食地產到化工原料勘探石油都有,當個助理的助理也非樣樣皆通不可,害得細月晚上要上學學化工,上班前要去學德文,好跟德國的工程師打交道。做做做做做,如此十年,成了黑社會裡唯一一個不是出身於牛津劍橋哈佛的私人顧問,在半山買了兩套房子,一間自住,一間炒賣,長了白髮,而且不知何時,染上了哮喘病。為黑社會賣命六年,就得到這些。哮喘病發作時想到了死,或愛情。天天上班十二小時,下班要陪客唱卡拉 OK,吃魚翅,他們上舞廳她才可以脫身,此時她慶幸自己不是男人,不用陪嫖陪睡。然而也因此沒找到可以戀愛的對象,日對夜對,對老闆的頭號陪嫖助手生了情。她哮喘發作他送她回家,當夜便發生了性,然而午夜二時他爬起來回家。 “好男人是無論遇到什麼豔遇都會回家。” 他吻吻她說。“你應該慶幸你遇到個好男人。” 他走後她便換了床單,一直咳嗽,咳出眼淚來。她可沒告訴他這是她的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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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懶惰,迷信活得比較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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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涼看著細月臉上細細的皺紋,想念她的種種委屈,只是表面看不出來,她也不會問,但她想她明白,因為她們是姐妹,許多事情,不必問,不必講,就有同情與明白。她伸手撫她臉上的細紋,道:“越來越多了。” 細月撥開她:“別攪。是不是要推銷什麼青春胎盤素,不要跟我來這一套。” 細涼笑:“何止要推銷胎盤素,還要推銷野山參去老人斑霜呢。” 細涼挽住了身邊的細眉,說:“一場姐妹。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再抱住了細月:“你且當我喝醉了。”
這樣溫暖動人,她錯以為幸福。生存感覺,何等虛幻。有這麼一時一刻,她無法分辨什麼是真,什麼是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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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細細升上中學,理科成績特別好:她看不起所有與感情有關的事物,譬如愛,譬如文學。李紅和細青走後周秋梨登時沒有了靠山,沒有收入又沒有照顧,便將房子拿去抵押,拿一點錢度日。細細身世襤褸,穿一條過短的校服裙,一雙襪子穿完洗洗完穿,經常還未乾透便得穿上腳,沒腕錶,老問人:“現在幾點了。幾刻了。” 也就成了她一天會說的話。晚上和老夫吃極鹹極鹹的小菜:“鹹便少吃些。” 周秋梨說。一碟小鹹魚可以吃五天,好像在五十年代,吃得細細臉如菜色,神情又冷靜,益發像小尼姑。周秋梨時好時壞,沒病的時候就問她:“大姐有沒有來看你。” 心絞痛的時候便怨天怨地:“女人都是賤貨。” 將全屋可摔之物摔過稀爛。細細也學會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老是目無表情的將一屋碎片收拾,給周秋梨吃藥,然後回房間計算幾何三角。
十二女色 岸芷汀蘭
這麼一個微涼的晚上,不大冷也不大熱,不像冬天,也不像夏天,月是陰灰的,不亮也不黑,岸芷夜歸。在家門等她回來的是三個男子連三把牛肉刀。男子用刀擱在她的頭上:要錢定要命。要命的話,開門。岸芷慌亂中答她心裏所想的:我不知道我要錢還是要命。這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
岸芷這樣的人應該死於非命。但世界不是這樣的。她沒事,在拉扯沈吟間,鄰居報了警。
活得最久的就是像岸芷這樣的人。像皇帝企鵝一樣,她什麼都不是,為此可以非常驕傲。
2018年11月7日 星期三
《十二女色》黃碧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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