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停開玩笑
- 太太剛離開他的清理人,一直只想著太太和別人睡了的事
- 隔離區深深吸引外國記者,他們不停回去,因為“有活著的感覺”
- 輻射太強會失去嗅覺
- 悲傷的驅動力比幸福更強
- 蘇聯解體後,很多無家可歸的前蘇聯國家蘇聯人逃亡車諾比,建立自己的城市
《我們為什麼記得》
記得托爾斯泰怎麼寫的嗎?皮埃爾經歷過戰爭,覺得很震撼,他以為自己和全世界永遠為之改變,但是過了一段時間後,他告訴自己:“我還是像從前一樣對巴士司機大叫、咆哮,就像從前一樣。”如果是這樣,人又為什麼要記得?為了確定真相?還是為了公平?所以他們可以釋放自己,然後遺忘?是不是因為他們明白自己成了重大事件的一部分?或者他們想把自己隱藏在過去裡?而記憶又如此脆弱短暫,那種知識實在太不精確,只能說是臆測,顯露出一個人如何看待自己,甚至算不上知識,更像是各種情緒。
《回來的人》
“如果你不和他們一起玩,你就輸了。一個烏克蘭女人在市場叫賣大紅蘋果:‘來買蘋果唷!車諾比的蘋果!’有人勸她不要這樣宣傳,沒有人會買。‘別擔心!’她說:‘還是有人買,有些人要買給丈母娘,有些買給老闆。’”
《士兵合唱曲》
那個地方會顛覆你的想法,事情的條理都被打亂。女人擠牛奶,旁邊站在一個士兵,確保她擠完後把牛奶倒在地上;老婦人拿著一籃雞蛋,旁邊一名士兵陪著她走,看著她把蛋埋起來。農民細心呵護他們寶貴的馬鈴薯,偷偷摸摸收成,其實他們應該把馬鈴薯埋起來。最糟糕的,也最令人費解的是一切都那麼美!那是最糟的部分,你放眼望去,一切事物都好美。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瘋狂,包括我們的在內,我再也不會看到那種表情。
《月光下的風景》
我突然開始思考,到底是記得還是遺忘比較好?我問我的朋友,有些人忘記了,有些人不想記得,反正我們也無力改變什麼,連離開都做不到。
我記得事故發生後沒幾天,圖書館所有關於輻射、廣島或長崎,甚至關於X光的書都消失了。有些人說那是上級的指示,這樣民眾才不會驚慌。還有人開玩笑說,如果車諾比在巴布亞附近爆炸,全世界的人都很擔心,只有巴布亞人不害怕。沒有醫療公告,什麼資訊都沒有。一些有辦法拿到碘化鉀的人(這裡的藥房買不到,得透過人脈),用酒吞下一大堆碘片,得上醫院洗胃。後來我們發現一個準則:只要是有麻雀和鴿子的地方,人類就可以生活。有一次我搭計程車,司機不明白鳥兒為什麼不朝車窗撞來,好像瞎掉一樣。那些鳥不是瘋了,就是打算自殺。
有一次我從外地出差回來,看到路的兩側都覆蓋了白雲石,一直延伸到地平線最遠處,月光照在上面。他們移除、掩埋含有輻射的表土,鋪上白雲石砂,那不像地球上的景觀。那個畫面折磨了我很久,我寫了一篇小說,想像這裡一百年後的模樣:一個人,或是一個東西,用四隻腳奔馳,牠彎著膝蓋,踢著修長的後腿前進,到了晚上可以用第三隻眼睛看,唯一的耳朵長在頭頂,連螞蟻走路的聲音都聽得到。只剩下螞蟻,其他飛禽走獸都死光了。
我把小說寄到雜誌社,他們回信說這不是文學作品,而是描述一場惡夢。也許我的才華不夠,但是我覺得他們不刊登還有另一個原因。
為什麼每個人都對車諾比保持沈默?為什麼我們的作家不書寫關於車諾比的事?他們描述戰爭和集中營,但是對於這裡,他們很沈默。為什麼?你覺得那是意外嗎?如果我們戰勝車諾比或了解車諾比,人們就會談論、書寫它,但是我們不了解其中意義,無法把它放入人類的經驗或事件的框架中。
所以怎麼樣比較好?記得還是遺忘?
Yevgeniy Aleksandrovich Brovkin, 哥麥爾州立大學講師
《耶穌死亡時牙痛的人》
我很喜歡一個作家,叫做 Leonid Andreyev,他寫過一篇短篇小說,描述一個名叫約拉薩路的人死而復活,但從此後就與世人格格不入,永遠無法像其他人一樣,雖然耶穌基督讓他復活。
《關於戰爭電影》
所以我才不想記得隔離區的日子。我想出各種解釋,但我就是不想打開那扇門,我想了解在那裡關於我的哪一部分是真實的,什麼不是。
...... 我也拍攝了疏散過程,他們先撤離小孩,讓他們坐上大巴士。我突然發現自己開始拍攝戰爭電影常見的場景,人們的舉止也很像電影的畫面,如同很多人喜歡的《雁南飛》裡的場景,一滴眼淚,簡短的告別。原來我們都在尋找熟悉的欣慰模式,希望呈現出那個時刻該有的樣子,符合我們記憶中的模樣。女孩對媽媽揮手的方式就像在說:一切都很好,我很勇敢,我們會勝利!
...... 我曾經拍攝待過集中營的人,他們都儘量避免和對方見面,我了解那種感覺,聚在一起、回想戰爭會有些不自在,共同經歷過那種屈辱,目睹人在最惡劣情況下是什麼模樣的人會避免和對方見面。我不太想講我在車諾比感受到的一些事,例如所有人道主義的概念都是相對的,在極端狀態下,人的表現不會像書裡描述的,而是正好相反,人不是英雄。
我發現世界末日時,邪惡的機制也照樣運作,人們仍然說三道四,拍大官馬屁,帶著他的電視機和醜陋的皮草,一直到世界末日都是這樣,永遠是這樣。
《關於新國度》
我們通常會保持沈默。我們不會大吼大叫也不會抱怨。我們一直都很有耐心。因為我們還不知道該如何去敘述。我們害怕談論這些事。我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這不是一個尋常的經歷,衍生的問題也不尋常。這世界已被一分為二:我們,是車諾比人;你們,是其他所有人。有人注意到了嗎?在這裡沒有人會說自己是俄羅斯人、白俄羅斯人或烏克蘭人。我們都自稱為車諾比人。“我是從車諾比來的。”“我是車諾比人。”就像是另一個種族一樣。是一個新的國家。
《關於書寫車諾比》
第一隻狼狗出現了,是那些跑到森林裡的家犬跟狼的後代。這些狼狗體積比狼大,對牠們招手卻視若無睹,牠們也不會怕人或是怕光,獵人學狗叫,牠們也沒有反應。野生的貓早已集結成群,開始會攻擊人類。牠們想要向我們復仇。牠們的記憶已經消失了,牠們不記得自己地位曾在人類之下,還曾被馴養。對於我們而言,消失的則是現實與虛假之間的界線。
《人民的聲音》
我們從早到晚都在外面鏟土。當我們回家時,卻意外地發現商店仍然在營業,女人們開始購買褲襪跟香水。我們已經可以感受到戰爭的氣氛了。尤其是忽然間出現了排隊人潮在購買麵包、鹽巴和火柴,更加深了這個氣氛。大家都忙著將麵包脫水成為餅乾。雖然我是在戰後出生的,但是我很熟悉這一切。我已經可以想像我會怎樣離開我的家,我跟孩子們會怎麼被撤離,我們會帶些什麼東西走,給母親的信會寫些什麼。雖然我們生活在恐懼之中,但日常生活卻可以如同以前一樣沒有改變,電視上仍播放著喜劇。我們知道該如何在恐懼中生活,這是我們的天性,在這一方面沒人能比得上我們俄國人。
*
軍隊進入村莊後會開始撤離居民。街道上很快地便充斥著軍事器材:裝甲運兵車、蓋著綠色帆布的軍用卡車,甚至還有坦克車。居民是在士兵的注目之下撤離村莊的,這樣的氣氛充滿壓迫感,特別是對那些參與過戰爭的人來說。剛開始時,人們抱怨俄羅斯人 - 是他們的反應爐,所以是他們的錯。然後漸漸改口為:“都是共產黨的錯。”
車諾比時間常拿來與戰爭相提並論,但是前者嚴重多了。戰爭是人們可以理解的。而車諾比呢?人們啞口無言。
*
電視上開始播放這些片段:一個老奶奶正在擠奶,將擠好的奶裝到罐子裡,一位記者帶著軍用的輻射劑量計來測量牛奶,然後旁白會說,“看吧,一切都沒有問題,這裏離反應爐只有十公里遠。”電視還會播出人們在皮里亞特河畔游泳、曬太陽的畫面,遠方則可以看到反應爐跟冉冉煙縷。旁白會說:“西方想要製造恐慌,塑造有關這次意外的謊言。”然後記者會再次拿出輻射劑量計,測量盤子上的魚、巧克力條或者小販賣的鬆餅。這些全都是假的。當時軍用的輻射劑量計是設計來測量環境的輻射量,而非測量單一物品。
這種程度的謊言,這類天大的謊言,在我們心中已與車諾比密不可分。只有在戰爭時,政府才會說出這種程度的謊言。
《關於死亡的陰影》
我想要牢記所有的一切,所以我開始攝影。這就是我的故事。不久前我們才安葬了一個去過那裡的朋友。他死於血癌。我們為他守夜,依蘇聯的傳統喝酒。然後又滔滔不絕地聊到午夜。剛開始時談論這位往生的朋友。但是之後呢?我們又談起了國家的命運跟宇宙的法則。俄國軍隊會不會離開車臣呢?會不會有第二次高加索戰爭?還是已經開始了?季里諾夫斯基有沒有可能當上總理?葉爾欽會不會再次連任?我們還談起了英國皇室的黛安娜王妃,俄國的君主政體。談起了車諾比跟各種推測。有些人聲稱外星人知道會發生災難而前來幫助;有些人說這其實是一場實驗,接下來出生的小孩將會有過人的天份。又或許白俄羅斯人會滅絕,就像斯基臺人一樣。我們都是玄學家,早已脫離這個俗世。我們只生活在夢中、活在高談闊論裡。你一定要在這平凡的生命中增添些什麼,才能使一切變得合理,就算是在死亡的邊緣也一樣。
2019年11月18日 星期一
《車諾比的悲鳴 Voices from Chernobyl》亞歷塞維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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