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20日 星期四

《烈佬傳》黃碧雲

那天見到阿嬌嚇了一跳。她穿女人衣服,黃色大花,喇叭袖,穿一條黃色長裙,一對黃色膠拖鞋,頭髮長了,蓬蓬鬆鬆,可能很久沒洗,打了結,有一陣舊油煙味。她的臉已經浮腫帶灰,十八九歲人,看起來很老,那對眼,好像死貓眼,望著人,定一定,說話九唔搭八,你開不開心,有沒有錢,有沒有心,講錢定講心,嘻,我望著她,一點都笑不出,給她一粒貨,一百元,叫她走。

在愛麗斯身邊,醒來會想起阿喬,是不是我累了他。

不關我的事,是她自己要走這條路。但如果當初我沒有給她那隻煙,我都不敢給她打針,怕她受不了,只給她半粒四仔,混在煙仔裡,其實那天她只吸了一半,便說好暈,好開心。

這種快樂,要付上一生作代價,我知道的,我警告過她。

愛麗思好,可能因為做小姐。她做小姐已經有幾年了,有甚麼人未見過,有甚麼事還嚇得倒她。她說,我們是江湖聚散,將來相遇,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我說,你不是想嫁人嗎,她說,我絕不會嫁一個道友,黒社會。我嫁人我會戒掉這鋪癮,在屋企,煮飯,生仔生女,教好的仔女,將來做一個有用的人,不要學我。我伸手搭著她,說,你很好,很夠義氣,又生得靚。我請愛麗思開檔,她從來沒有問我拿過錢。她細眉尖臉,返工穿一件旗袍,幾多客追她,我亦不知她為何會鍾意我。她只說,和你一起,沒甚麼會想。做人甚麼都不想,就快樂。

過去我們忘記,亦不會有將來。



從油麻地坐巴士回上水,巴士行經吐露港公路,可以看到海。

我在巴士樓上靠窗的位置睡著了。我收五點,返工的人沒那麼早放工,巴士還很空。

從上海到香港,坐三天兩夜的火車,來到香港是下午,我和阿妹,見到好多高樓大廈,有個海,打著藍灰色的浪。上海有一條河,在我家後面,奶奶帶我過河去買菜,買完菜,坐三輪車回家,奶奶說,河的另一邊,菜賣得便宜一點。那條河有好多條橋,過橋的時候,可以望到其它橋,橋上有好多人,行來行去。奶奶說,這是蘇州河。在漆咸道公園,河阿生賭波子,我輸了,欠阿生錢,阿生教我一齊去碼頭開車門賺錢,賺到錢可以還他。賺到錢我們去租單車,我們見到海,阿生說,我們過海去玩,過海好玩多了。那天過了海,我就沒有回家睡,不知阿爸那一晚,有沒有到處找我。我後來回家,他都沒有問我去了哪裡。我不敢問阿妹,那晚阿爸有沒有找我。我想他有。

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如果他找到我,我人生後來的道路,會怎樣。

我醒來。巴士已經到終站。

都過去了,無所謂了。

職員再打電話來,給我下個月的更表,我可以告訴他,再下次可以編我去灣仔,沒所謂,我也想去看看,灣仔現在好靚,也不是我以前的灣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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