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4日 星期六

《我的生活》《苦惱》契訶夫

《我的生活》

我的心境也跟秋天一樣蕭索。也許因為我既做工人,就看得清我們的生活的真相的緣故,我天天發現一些使我絕望的事情。那些跟我同住在一城的人,原先我對他們沒甚麼特別的反感,外表上倒也正派得很,現在一看,卻原來很殘忍,能夠幹頂卑鄙的壞事。我們這些老百姓,受欺騙,受朦哄,一連好幾個鐘頭在寒冷的門道裡,或在廚房裡等著;我們受侮辱,受極粗暴的待遇。我在我們城裡的俱樂部裡的閱覽室和別的房間裱糊牆紙;做這種工作,糊好每一捲牆紙,我賺七個銅子兒;可是他們卻叫我在收條上寫十二個銅子兒。我不肯這麼做,就有一位戴金邊眼鏡的、氣派挺尊貴的人,大概是俱樂部裡的一個管事先生吧,對我說:

“要是你再說一句,你這混帳,我就給你兩個耳瓜子。”

聽差低聲對他說,我是本城建築師波羅茲涅夫的兒子,他才不安起來,臉也紅了,可是不久他就鎮靜下來,說:

“滾他的!”

商店賣給我們發臭的肉,發霉的麵包和粗茶。在教堂裡,警察推搡我們。在醫院裡,我們受護士和助理醫生的勒索,要是我們太窮,不肯送他們賄賂,那他們就拿髒碟子盛著吃食給我們吃,做為報復。在郵政局裡,就連頂低級的小職員也認為自己有資格把我們看做牛馬,用頂粗魯頂傲慢的口吻嚷叫:

“你等著好啦!你忙些甚麼?”

就連看家夠也對我們不客氣,非常兇惡的咬我們。可是,在我的新環境裡,頂頂使我吃驚的,是甚麼樣的公道也沒有 - 這種情形,老百姓總是這樣說:

“他們忘了上帝。”

沒有一天不發生點欺詐的事。賣給我們乾油和油漆的商人,騙我們;包工頭啦,同行油漆匠啦,顧客本人啦,通通騙我們。自然,我們是任甚麼權利也沒有的;每逢我們討我們所賺的工錢,我們得站在後門口,脫掉帽子,苦苦的哀求才行你,倒彷彿在告幫似的。


我猛然想起小時的一件事,想起本城一個很富的人家養的一隻鸚鵡。那隻鸚鵡離開鳥籠,在全城各處亂飛了整整一個月,後來憔悴的從這個花園飛到那個花園,孤孤單單,無家可歸。瑪利亞 維克托羅芙娜使我想起了那隻鳥。


...... 生活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東西,會聽憑她支配,她可以伸出手去,不化甚麼代價,完全拿過來;就連思想啦,時代思潮啦,也供她使用,調劑她生活方面的單調。我呢,我只是個趕車夫,把她從一個激動她的事情裡趕到其次一個激動她的事情裡去罷了。現在呢,我再也沒甚麼用處了,她一定會高飛遠走,撇下我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吶。

彷彿回答我的思想似的,我忽然聽見院子裡來了一聲拼死命的喊叫:

“救命吶!救命吶!”

......
“我去把他們勸開,”我說。
“不必,要是他們高興,就由他們去掐斷他們的喉嚨好了,”她憎厭的回答。

她躺在那兒,瞧著天花板,聽著,我在她身旁坐下來。我不敢跟她說話,因為我覺著彷彿院子裡的紛擾和夜晚的漫長都該由我負責似的。

我們沈默著,我坐在那兒,心急的等天亮。瑪霞始終呆望著,彷彿剛剛睡醒一覺,現在正在納悶:她,一個上流的、乾乾淨淨的、頭腦清醒的女人,怎麼會跟這片可憐樣的荒地連結起來,怎麼會跟這群庸俗的內地人混在一塊兒,怎麼會糊塗到這步田地,居然愛上其中的一個,還做了六個月他的老婆似的。

我覺得:依她看來,大概我們 - 我啦,莫伊塞啦,契普拉柯夫啦 - 全都是一樣;在她,樣樣東西混合在一起,成了那醉醺醺的、野性的喊救聲。我,我們的婚姻,我們的田地,我們的泥濘的道路。她歎口氣,或扭動一下,好躺得舒服一點,這時我可以從她的臉上看出她的心事來:只求早晨快點來才好!

等到早晨到來,她就走了。


我們決定再也不能在這城裡住下去,等我湊足了錢,就馬上搬到別的地方去。我們路過的有些房子裡,人家已經睡熟了;有些房子裡,人家在打牌。我們恨那些房子,又怕那些房子;我們講到住在那些房子裡的人多麼迷信,多麼狠心,多麼沒價值,還講到給我們嚇壞的那些戲劇藝術的愛好者。我問我自己:這些愚蠢的、殘忍的、懶惰的、詭詐的人,究竟在哪方面比考里洛夫卡的那些醉醺醺的、迷信的鄉下人強;而且,究竟在哪方面比動物強 - 動物,限於自己的直覺,遇上任甚麼沒有預見到的事攪擾了他們的單調生活,也是驚惶亂竄啊。要是現在妹妹住在家裡,那她會怎麼樣?跟爸爸談話啦,天天見著朋友啦,她的精神上會受多大的苦?我想著這些,不由得回想起我熟識的一些人怎樣受他們的親人的虐待;我想起受虐待的狗怎樣發瘋,活生生的麻雀怎樣給殘忍的孩子拔掉羽毛,丢進水裡 - 想起我從少年起親眼看見很長很長的一串慢性的、殘忍的苦難。我不明白這六萬人為了甚麼目的活著,為甚麼唸聖經,為甚麼禱告,為甚麼看書,看雜誌。到目前為止,凡書上寫的話,嘴裡說的話,對他們有甚麼用處呢,因為他們仍舊存著兩三百年以前盛行的那種信仰蒙昧,仇恨自由的心理啊。...... 他們一代接一代的,聽別人說到,也從書本上看到,真理啦,憐恤啦,自由啦,可是他們一天到晚的說謊,互相虐待,害怕自由,恨自由就跟恨敵人一樣,直到他們死了為止。

《苦惱》

“其實我連賣燕麥的錢還沒掙到呢,”他想。“這就是為什麼我會這麼苦惱的緣故了。一個人,要是會料理自己的事...... 讓自己吃得飽飽的,自己的馬也吃得飽飽的,那他就會永遠心平氣和。......“

牆角上,有一個年青的車夫爬起來,睡意朦朧嗽了嗽喉嚨,找水桶。

”想喝水啦?“姚納問他。
”是啊。“
”喔...... 喝點水,身體好。...... 可是,老弟,我的兒子死啦。...... 聽見沒有?這個禮拜在醫院裡死的...... 真是怪事!“

姚納看一看他的話生了什麼影響,可是什麼影響也沒看見。那年青小伙子已經蓋上被子蒙著頭,睡著了。老頭兒歎口氣,搔搔自己的身子。...... 如同那青年想喝水似的,他想說話。他兒子去世快滿一個禮拜了,他卻至今還沒跟別人好好的談過這件事。...... 他想痛痛快快、有聲有色的講一講。...... 他要講他兒子怎樣得的病,怎樣受苦,臨死以前說過什麼話,怎樣去世的。...... 他要講一講兒子怎樣下葬,後來他怎樣上醫院去取他兒子的衣服。他還有個女兒阿尼霞在鄉下。...... 他也想談一談她。...... 對了,他現在可以講的話還會少嗎?聽他講話的人應該歎息,哀傷,惋惜。...... 倒還是跟娘們兒談一談的好。她們雖是些蠢東西,不過聽不上兩句話,就會嗚嗚的哭起來。

“出去,看看馬吧,”姚納想。“有的是功夫睡覺...... 總歸睡得夠得,不用擔心......“

他穿上大衣,走進馬棚,他的馬在那兒站著。他想到燕麥,想到乾草,想到天氣。......他孤單單一個人的時候,不敢想他的兒子。...... 向別人談一談兒子倒還可以,至於想他,描出他的模樣,那可教人難過得受不了。......

”你在嚼草嗎?“姚納問他的馬,看牠的亮晶晶的眼睛。”好的,嚼吧,嚼吧。...... 我們掙的錢既然不夠吃燕麥,那就吃乾草吧。...... 對了...... 我呢,歲數太大,趕車不行啦。...... 應當由我兒子來趕車才對,不該由我來趕了。...... 他是個地道的馬車夫。...... 他原應該活著。......“

姚納沈默一忽兒,接著說:

”是這麼回事,小母馬。..... 庫司馬姚尼奇下世了。...... 他跟我說了再會。...... 他去了,無緣無故死了。...... 打個比方,你生了個小崽子,你是那小崽子的親媽。...... 猛然間,那小崽子下世了,死了。...... 你不是要傷心嗎?......“

小母馬嚼草,聽著,聞主人的手。

姚納講得有了勁,把那件事的經過通通講給牠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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