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經歸納出特定的規律。日本人做事講求系統,不認為他們應該更改既定計劃。情況大概是這樣的:四、五天密集轟炸,至少出動八十架飛機(有時候將近兩百架)在市區各處投彈。接著會有兩、三天的空檔。皇家空軍軍官解釋,這是因為他們要在漢口的駐紮地整修軍機。然後新一波的轟炸再次展開。重慶短暫的夏日間,天氣是一成不變的晴朗,也少有讓我們能夠喘息的雨天。經歷反覆不斷的攻擊,城裡居民放棄了,認為要到秋天以後的多霧季節才有機會休息。有些人不畏艱辛,每天渡河到鄉間躲避,晚上再回家。這是相當艱難漫長的路程,特別是晚間擁擠的碼頭。
如果我還住在北岸,那這本書絕對無法在夏天完成。即使在這裡,我還是大半天難以工作。基本上我一定是在第一次警報和至急警報的空檔動手。那時屋裡一片寂靜,沒有人想打擾我。我會在屋側露台上瘋狂打字,鮑雷一家跟吉德里、泰迪打橋牌,或是處理他們的公務,每個人都緊張地盯著天際,豎起耳朵等待不祥的警報聲。
不過我們學到讓週末更加愉快的方法。APC 在下游幾哩處有個煉油廠,已經無油可賣,只得結束營運,但屋舍和場地都維持得很好,有時候我們會在星期六搭公司的船隻過去,直到星期一早上才回來。有一艘英國炮艇停在那裡,謹慎地遠離成為攻擊目標的重慶。我們帶上自己的僕人、食物、酒,其他人打橋牌時,我就看書,或是陪不喜歡牌戲的賓客閒晃。到了星期日,我們上船去吃午餐,沒有比這更舒服的享受了。雖然我還是會陷入焦慮,但被炸出招待所的那天我已經很幸運了,不僅能寫書,更在安全區的保護下過得滋滋潤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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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晚間,我在蔣家多待了一會,比我平日預計回家的時間要晚得多(蔣夫人對她的生活作息很嚴格,但那天她丈夫要到很晚才會回家,而她不喜歡獨自一人。顯然保鏢並不是全世界最好的同伴)。扛轎椅的苦力知道他們的目的地,因此我們並不擔心。我們跟廚房借了盞燈籠,向夫人道別,小心翼翼地爬下石階,從山腳出發。
在這麼暗的夜裡,穿過稻田不是明智之舉,苦力向我解釋這點,輕快地踏上最近鋪好的新路。我不太清楚為什麼要費神敘述這件事。它根本算不上什麼趣聞。我只想為了自己,努力喚醒那天的感受。我對中國了解得如此透徹,它的氣味、聲音、色彩,所以我可以輕鬆喚回曾經在那裡度過的時光。比如說上海楊樹浦的街道,或是北平夏日的漫天塵煙。杭州湖畔的潮濕小徑,還有靜靜飄浮的平底蓬船。黃山鋒銳的岩石、滑過身旁的軟雲。回想那些時刻都很容易。我可以畫出任何一副當時的景象。如果半夜醒來,發現自己身在其中某個地方,我一定說得出地名;我認得那處的氣味、那處的聲音。可是那晚,我坐在轎椅上,從夫人家滑過黑暗的道路,那是一段非常特殊的時光。那段路沒有任何熟悉之處。那裡不是中國,那個人也不是我。不知怎地,苦力跟我重新融合成另一個宇宙的人。我們沿著深邃黑暗的谷底小跑步前進,那天下午所有的興奮、喜悅,我和蔣夫人談過的話、我們讀過的詩、橫越這片田野時曬著我後頸的陽光、收在椅子後面的那些花朵 - 它們都不在那裡。我腦中還記著,像是曾在書中讀過的事物,但沒有更深一層的現實感。我的人生就只剩手邊正在讀的書。那一刻就是證據。一次,就只有一次,第一次,我闔上那本書,放到一旁。我靠上椅背,和它一起隨著苦力輕軟的足銀搖晃跳動,心想:接下來呢?
2017年12月6日 星期三
《壞女孩遇上中國 CHINA to ME》Emily Hah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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