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23日 星期一

《親愛的小孩》劉梓潔

親愛的小孩


愛。什麼是愛?愛與可以分開嗎?如果觀察一個男人對你只有性還是有愛?這些問題,就像女生如何快速達到高潮或如何讓你的他欲仙欲死一樣,柯夢波丹創刊以來每期都有大師循循善誘並提供測驗量表,如此老哏,每次我去剪髮還是都乖乖把它看完。而現在,我像個心理測驗出題機一樣問著 Mori ,H 每次開車時總把一隻手騰出來讓我抓著,那是愛嗎?我低頭看書時,L 會幫我把垂下來的劉海輕輕撥到耳後,那是愛嗎?

吧台另一側,一位假睫毛貼得好長好密的美麗熟女,露出妹妹別天真了的表情,媚然一笑,說:要知道你愛不愛一個男人,很簡單,就是看你願不願意吃他的精液。太猛了大姐,這麼說來我一個都沒愛過。

其實以上我都在裝可愛。愛不愛,我很清楚,是要看分離的那一刻。


最後一天,他送我到機場,把車停在臨時下客的車道上,幫我拿下行李。我知道他不擅長道別,擁抱與吻別都太沈重,便給了他一個露齒的笑容,說:Bye-bye,拖了箱子就轉身,他把兩隻手搭上我肩膀,湊近我,說:要快樂。我沒再轉頭去看他的車,進了大廳,通過磨人的安全檢查,上飛機。十四小時的飛行,空服員會過來餵食三回,我一餐都沒吃,沒看書沒看電影,雙手環抱住肩膀,昏睡再昏睡。快降落時,鄰座的東南亞小帥哥友善對我推出一片口香糖,我搖搖頭。我知道這趟美國行刮刮樂的最大意義就是,我什麼獎都沒中,我無法再拿去換下一張。好吧隱喻真的很煩。也就是說,我明白樂我無法再去跟姊妹淘們撒嬌說這些無疾而終的關係是很瞎很白爛或只是玩玩而已,而是,我面對了自己:我是一個不被珍惜與不被選擇的深深挫敗的婊子。

不愛何其殘酷。但你會對一部吃光你錢的吃角子老虎機哭天搶地,搖著它肩膀跪求他腳下哀嚎昨天不是還好好的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嗎?不會嘛,對不對。說到底,都是自願的。你不該因為對方沒有給你等值或加倍的回報就覺得他對不起你。錢是你自己要投的。你只能你說:哦,對,我運氣不好,我衰小。

馬修與克萊兒

母:你沒事辭掉工作幹嘛,你現在有在賺什麼錢?
克:我有我自己想做的事。
母:是什麼事?有什麼事比賺錢更好?

失明

有次她正要去電影首映會,為了觀影品質不要被這搔癢難耐破壞,她先到戲院旁的屈臣氏買了止癢軟膏,進場前在廁所裡擦,想著,你正在和別的女人做愛我躲在這裡擦益可膚。


佛寺通知家裡說爸爸身體情況很差,不吃不睡,很不樂觀。爸爸這幾年是佛寺和醫院兩頭送,每次她接到通知到醫院時,媽媽都已經打理完畢,而且準備好在醫院住上幾天幾夜。好幾夜他們三人在病房裡各蜷一角,原來長大後再跟父母睡一起是這種時候。她好透徹。這次上山去看爸爸前,她去找了小叔叔。她問小叔叔記不記得十五年前的深夜,他到鎮外一個朋友家找爸爸。小叔叔那人是誰?我想請他來看看我爸。小叔說那人不是工廠的人,也不是本地人,是讀書人,氣質很好,你爸和他一起聊天,很快樂。小叔支吾一下說,書書,這麼久了你不要跟媽媽說,那個地址是一家賓館。她沒有吃驚,反而因為更貼近爸爸而高興。我想找他。小叔從鐵盒裡翻一疊名片,小叔跟爺爺最像,東西收得有條不紊,手裡有事做著小叔話閘就開,我一進去兩個人都只穿條內褲,我嚇死了,捲起袖子對那人大叫:你不要對我大哥怎麼樣!你不要對我大哥怎麼樣!可是沒有,你爸跟他一起聊天,很快樂。我跟你爸一起長大沒見過你爸那樣快樂。

日曆

林宜家忘了自己今天是為什麼走出來的。她前一天接了貼標籤的工作,拿回一千個信封,一千張列印出來的地址標籤,貼一張一塊錢,叫王海德貼,結果她下班回來,發現信封盒標籤都還躺在原來的地方,王海德打了一天的連線遊戲。

林宜家扁著嘴,沒有說一句話,坐下來,開始貼。王海德背對她,繼續打遊戲,也沒有說話。林宜家貼完一千張,半夜兩點,站起來,走下樓,王海德開口了,問她:你要去哪裡?

林宜家沒有回答。她騎上機車,過橋,騎到敦化南路上的大書店。她想到,自己天天在排版,卻沒進過幾次書店。她摸著新書平台上的書,熟悉的不得了,這本封面是銅西卡二五〇磅上霧P加局部光,那本是銅西卡二〇〇磅上亮P軟精裝。幾乎摸到每一本新書後,她走出書店,走上中間的人行道,往南走。

林宜家今天排了一張競選海報,上面只放了一張行道樹濃蔭夾道的照片,大級數的文宣文字寫著,某某某用一千五百棵台灣欒樹,感謝您一千五百個日子的支持。照片下方的圖說,小小的字標明,拍攝地點,敦化信義路口。

林宜家排過那麼多東西,不知道為什麼對這張海報特別有感覺。大概她看到一千五百個日子,就偷偷在紙上算了一下,四年,她從提著旅行袋離開家,一起和王海德租房子,到現在,也正好是四年,一千五百個日子。所以她突然升起一股浪漫的念頭,要帶王海德,去看那一千五百棵樹。

走進樹影憧憧之中,林宜家蹲了下來,感到頭痛欲裂,她感覺有一架巨大的印刷機在她腦裡面隆隆隆地跑,她看見,小時候在印日曆的情景,一大落一大落的紙,一張一張被印刷機吸進去,經過油墨滾筒,啪啪啪啪跑出來,每一張紙,都是一模一樣的。印著一模一樣日期的紙,在她面前疊成一大落,而她睡在上面。

林宜家低頭,打開皮包,她想把那張總編輯的名片找出來。翻著翻著,林宜家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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