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8日 星期三

《曼哈頓》 John Berger




這世界有許多地方、城市和鄉村,比曼哈頓有更多貧困無望之人。但是在這裡,那些被遺棄的人一無所有,甚至連發出無聲訴求的憑藉都不可得。於是他們變得微不足道,就只是我們看到的那樣。他們甚麼也不是,就只是他們的被遺棄。

摩天大樓確立了它們的規範。眼睛厭倦了分辨垂直與水平;直角再也不是直角;原本應該隨著距離拉遠逐漸平坦的東西,卻以一種含混的角度朝天空逐漸上升。水平的原則崩潰了。如果要用紙張來呈現其他城市的空間經驗,那些紙張的邊緣或多或少都會是平的;但是在曼哈頓,那張紙卻可捲成一只紙漏斗。感知經驗中缺乏九十度直角的這項缺憾,由附近不斷衍生的長方形得到彌補 - 門、窗戶、階梯、格子。這紙漏斗是用印滿正方形的方格紙做成。裡面填滿了來自全世界的臉孔、語言、汽車、酒瓶、樹木、布料、機器、計劃、樓梯、雙手、威脅、承諾和報導。曼哈頓市中心勞動人口的密度高達每平方哩二十五萬人。在這樣的密度之下,幾乎不存在可以看過去的空間。想尋找空間,你只能往上看。這裡的珠寶店比我看過的任何城市都多。展示的戒指如居民一般繁密。

人們無時無刻都在吃東西,到處都是。食譜來自世界各地。但是在這裡,食物就只是此時此地你放進嘴裡吃進去的東西而已。再沒別的。移民們肯定是花了好長的時間才終於了解這點。在這裡,飲食是一種個人的攝取。

到處都在談話。說話。把話說出去。跟任何一個臨時步出人群的人說話。跟人群中任何一個短暫相遇的人說話。跟孤身一人的自己大聲說話。把此時此刻浮現在腦海中的東西直接用說話傳達出去。內在閃過的想法立刻用言語建構於外在。而這樣的舉措,是一種保護的行為。

談話如何作為一種保護?不是用顯而易見的方式。那並非訴諸於同情或關懷。比較好的問法是:想用談話來保護自己對抗什麼?對抗介於兩人之中的空間。這空間是由希望而打造。對方的希望,和自己的希望。那是個垂直空間,豎挺挺地從天落下。

“希望”和電梯一樣,需要竪井通道讓它上升。墜落這樣一座竪井非常容易。那就是陷入遺忘。談話是遺忘的反抗力。和別人談話時沒人會墜落;話語卡住了竪井,撐著談話者往上。墜落是在沈默時發生。

我們期望在內部發生的事情,在這兒,全在外部進行。這裡沒有內在性。這裡或許有內省、有罪惡感]有快樂、有個人的失落,但全都顯露為話語、行動、慣習、痙攣,全都辯稱發生於每個街區每層樓裡的事件。這不表示每件事都是公開的,因為那意味著這裡沒有孤獨荒涼。這比較像是,每顆靈魂都把內裡翻了出來,卻依然孤獨。

再次走上街道。這裡的房屋有七成超過五十年。用木頭隔起來的水塔暴露在屋頂外頭。人行道上,高於行人頭部一呎的逃生梯,像鉤索般緊鉗在每棟建築的外頭,讓街巷變成鐵網花紋間的狹窄過道。在這些垂直逃生梯的平台上,女人倚站,小孩春水,一如客廳內部。每個案例都有自己的獨特歷史(城市的供水和水壓,十九世紀的都市消防法規,夏日沒有空調的城市高溫);但每一則歷史,都是為了追求更大的利潤和擴張,而將經濟編輯縮減到最低的絕對值;而每一個案例的結果,都是將其他地方通常收納在內部的東西,擺到外頭。高聳的玻璃摩天大廈,照亮了夜晚,展示著相同的原則,並將它提昇到神話之境;它們的室內燈光變成了整座島嶼夜間外部環境的主要特色。

這原則是物質的也是精神的,或說得更精確一點,這原則藉由否定內在性,將精神轉變成一種物質範疇。這顯現在臉龐之上。

在其他地方,經驗留給某人臉上的痕跡,是他的內在需要或意圖與外在世界的要求或給予之間彼此交會(或衝突)所留下的痕跡。或換個說法:一張臉上的經驗印記,是兩種模式之間的連接線。這兩種模式都是社會的產物,但其中一個包含了自我,另一個容納了歷史。

在這裡,則剛好相反,經驗在大多數臉上只刻下直接的衝撞。那印記並非兩股力量爭鬥的結果。對他們而言,自我或歷史都不是重點。那印記完全是由外部事件施加而成 - 就如同車身,在製造過程中壓模成型,或在意外事故中扭曲凹陷。

這麼說,並不表示住在曼哈頓的人被動消極、毫無生氣。而是在這裡,意志無可避免會去尋找它的客體,然後將自己的權利寄放在該客廳內部。目標不再是指南而變成磁鐵。目標 - 很少是另一個人類 - 變成了所愛之人;承諾要實現熱情。然而為了創造所愛的目標,愛人必須掏空自己。而在邁向目標的路途上所遇到的所有障礙,都是愛人承受的打擊。這些打擊,就是我在他們臉上看到的東西。

說曼哈頓是現代資本主義最純粹的所在地(locus),這點並不正確。這裡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人口投入製造業。然而它的確是資本主義本能反應、思考模式、強迫作用和心理反轉最純粹的所在地。資本主義的所有模式,永不疲乏的旺盛精力、殘酷無情和絕望,全都可以在這裡找到。曾經有一小段時間,阿姆斯特丹也曾在十七世紀佔據了同樣的歷史位置。那時,紐約被稱作新阿姆斯特丹。

美國西岸的城市,如今可以宣稱它們比紐約更現代。但它們缺乏最根本的歷史刺激要素,讓資本主義創造出它所要求的精力。死者糾纏縈繞著曼哈頓。走在街上,除非面對著市中心的商店櫥窗(那裡可以夢想屬於個人的未來),否則你踏踩的,全是過去的淤泥與灰燼。資本家需要無止盡的商業擴張,而這樣的擴張需要某種主觀恐懼,恐懼如果自己進步得不夠快,“過去”可能會進行它自己的復仇;這樣的擴張需要它的工人帶著恐懼回顧自己的過去。

......

每個希望都留下自我或抓住自我,為了在希望的垂直上升中帶著它。大多數人從未看到他們的希望實現。但他們發現,他們再也無法把意志喚回身上,就像他們的子孫再無也無法返回他們遷徙的源頭。曼哈頓是一群又一群任憑自己每天被自己的希望背叛的人呢。他們那無與倫比的機智,他們的犬儒主義,以及他們的現實主義,就是從這而來。


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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