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24日 星期六

《是誰在深夜說話》畢飛宇

嬸娘的彌留之際

送進敬老院之前嬸娘就有病兆了,記憶力越來越硬,黏不住東西。嬸娘在敬老院共住了三百二十九天,這些日子她沒有一天過得明晰,其實是她的彌留。她的病沒有皮肉苦,嬸娘沒有一句抱怨,沒有一聲呻吟。但她的樣子卻教所有活著的人心酸。她總是那樣笑。她當了一輩子聾啞教師,對那些失聰失語的孩子微笑了一輩子,笑得總是那樣和善慈愛。等她進了敬老院,她的笑容裡已經沒有什麼內容了,只是一種皮膚組織或皺紋走向。看見她老人家笑,我就忍不住難受。過於善良的人其實不宜在世上活,對親人來說,他們永遠是災難;溫良慈祥的人活不出什麼滋味來,一生只不過在為悲劇作鋪陳。

我的腦袋僵在那兒,答應了。我想我也快瘋了。我想不出能為我的嬸娘做點什麼,嬸娘在遺忘、幻覺之中重新開始了她的生命。而我太具體了,我不能成為嬸娘的幻覺。這是一個錯誤,是上帝才犯得起、是上帝才犯得起來的錯誤,當事人無能為力,當事人只有掉過頭去,把一切留給上帝。可是我太難受。晚上我對父親說:“嬸娘怎麼連我都不認識了?” 父親說:“她怎麼能認識你,她連她自己都不認識了,保健員給她梳頭,她對著鏡子給自己打招呼,讓自己進來坐坐,她那種樣子,怎麼能認得你。”


男人還剩下什麼

離婚真是太容易了,就像照完了鏡子再背過身去。

有一點需要補充一下,關於我離婚的理由,親屬、朋友、鄰居、同事分別用了不同的說法。通俗的說法是“那小子”有了相好的,時髦一點的也有,說我找了個“情兒”,還有一種比較古典的,他-也就是我-遇上了韻事。當然,說外遇、豔遇的也有。還是我的同事們說得科學些:老章出了性醜聞。我比較喜歡這個概括,它使我的客廳事件一下子與世界接軌了。

最不能讓我接受的是我的鄰居。他們說,老章和一個“破鞋”在家裡“搞”,被他的老婆“堵”在了門口,一起被“捉住”了。性醜聞的傳播一旦具備了中國特色,你差不多就“死透了”。


女兒咬了一口,並不咀嚼,只是望著我。我說:“吃吧,好吃。”女兒又咬了一口,嘴裡塞得鼓鼓的,對著我不停地眨巴眼睛,既嚥不下去又不敢吐掉,一副撐壞了的樣子。我知道女兒在這一路上吃壞了。我弄不懂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拼命給女兒買吃的,就好像除了買吃的就再也找不出別的什麼事了。我知道自己和大部分中國男人一樣,即使在表達父愛的時候,也是缺乏想像力的。我們在表達恨的時候是天才,而到了愛面前我們就如此平庸。

然而,再平庸我也是我女兒的父親。我是我女兒的父親,這是女兒出生的那個黎明上帝親口告訴我的。要說平庸,這個世界上最平庸的就是上帝,搗鼓出了男人,又搗鼓出了女人,然後,又由男人與女人搗鼓出下一代的男人和女人-你說說看,在這個世界我們如何能“詩意”地生存?如何能“有意義”地生存?我們還剩下什麼?最現成的例子就是我,除了女兒,我一無所有。而女兒就站在我的面前,一副吃壞了的樣子。我的心情一下子又壞下去了,這麼多年來我還真是沒有想過怎麼去愛自己的孩子。這讓我沮喪。這讓我想抽自己的嘴巴。我從女兒的手上接過麵包,胡亂地往自己的嘴裡塞。我塞得太實在了,為了能夠咀嚼,我甚至像夠那樣閉起了眼睛。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