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考夫曼“巴伐利亞黒鬼”,並且惡意地譏諷:“岡瑟有著與巴伐利亞人一般的思想,像巴伐利亞人一樣地感覺,就是說話也像個巴伐利亞人。而這就是他為什麼會在每天早上照鏡子時嚇一大跳的原因。” 這種殘酷的譏嘲已接近虐待的程度,但法斯賓達的侵略性同時也具有自衛的功能。由於無法使自己跳出永無止境為愛付出的羅網,法斯賓達在付出時總是會附加上一些懲罰,他運用這種方法來取得某種平衡。
2015年4月24日 星期五
《我係何式凝 今年五十五歲》
像我這樣的獨身者,看來似乎已經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式,發展出自己的生活藝術,但疾病仍然是個挑戰。一所富品味的公寓、華麗的擺設、活躍的社交生活、有趣的文化活動以及刺激的性冒險,再也無法成為我們的保護翼。即使只是輕微的頭痛,也會讓我萬念俱灰,馬上暴露了我比其它人更不堪一擊,因為要是我們作為獨身者,在深夜需要叫救護車,並不能輕易找到可以倚賴的人。即使是看來能幹,懂得處理日常生活,而且,表面上似乎是愉快的人,但當身體不合作,也會變得非常軟弱。那問題是,我們如何無論在風調雨順的時候,以及諸事不順的時候,都可以好好地生活,尤其是,我們缺乏婚姻、同居或與某人居於同一屋簷下所提供的便利。當我們一切順利的時候,過一種,或表現一種,愉快的獨身生活,以及疾病來襲時,保持優雅,是雙重的負擔。
一個獨居的女人,要在朋友圈中找到暫居之處,不是容易的事。這與獨身者如何處理自己的生活無關。我知道,要獨自歸家,獨自面對寂寞,然後,痊癒。我不能強迫自己跟別人待在一起,也不能要求朋友輪流來陪我,多於一至兩天。要是我那樣做,可能永遠也無法再次獨居,也可能會失去那些朋友。
2015年4月12日 星期日
《柏林故事集》Christopher Isherwood
柏林最後列車
等到我們抵達本特海姆,諾里斯先生已將歐洲大部分主要城市的缺點都數落了一遍。我驚愕地發現他竟然去過這麼多地方。他曾在瑞典的斯德哥爾摩受風濕之苦,在立陶宛德考納斯得過風寒,在拉托維亞的里加覺得百無聊賴,在波蘭的華沙遭受極端無禮的對待,又在塞爾維亞的貝爾格萊德找不到最愛的牙膏品牌。羅馬的蟲子惹惱了他,還有馬德里的乞丐、馬賽的計程車喇叭聲也是。在羅馬尼亞的布加勒斯特時,他跟當地的沖水馬桶過不去。君士坦丁堡則讓他覺得物價昂貴又缺乏品味。只有巴黎和雅典這兩個城市讓他讚譽有加。尤其是雅典。雅典是他的心靈故鄉。
認識他這麼久以後,我才發現他每次公開露面背後都有這麼一連串複雜的準備過程,真是大開眼界。比如說,我做夢也沒想到,他每週三次,每次十分鐘,要用一對鑷子打薄眉毛。(“是打薄,威廉,不是拔毛。那樣太娘娘腔,我很不喜歡。”)一個滾輪按摩器又佔去他每天寶貴的十五分鐘,接下來還要仔仔細細在臉頰各處抹上面霜(七至八分鐘),及些許恰到好處的脂粉(三到四分鐘)。修剪腳指甲當然不是例行公事,但亞瑟通常會花點時間在腳趾上塗軟膏,以免起水泡或長雞眼。他也從來不省略用藥水漱口的程序。(“像我這樣每天要跟普羅大眾接觸的人,必須做好防範工作,抵禦病菌的入侵。”)而這一切還不包括他真正在臉上上妝的日子,(“我感覺這個早上需要一點顏色調劑,天氣實在太令人鬱悶了。”)或者每隔一週就要用脫毛液清理手背和手腕的重要洗手禮。(“我不喜歡被點醒我們跟猿猴的親屬關係。”)
好不容易完成這些繁瑣的作業,也難怪亞瑟面對早餐時總是胃口大開。他已成功將施洛德女士訓練成一位烤土司高手;而她在頭幾天之後,端上來的煎蛋就再也沒有煎過頭了。亞瑟吃的果醬是由一位住在威爾默斯多夫區的英國女士手工自製,價格將近市價的兩倍。他用自己專屬的咖啡壺,是他從巴黎帶回來的;喝的是特別調配的咖啡,得由漢堡直接寄送過來。亞瑟是這麼說的:“經歷了漫長而痛苦的生活後,比起許多過度宣傳和過份評價的奢侈品,我現在更珍惜生活中一些小事物本身的價值。”
希特勒跟右翼政黨的協商破裂,卐字旗甚至還跟錘子鐮刀眉來眼去。據亞瑟的說法,兩個敵對陣營已經有電話聯繫了。納粹衝鋒隊會跟共產黨人一同奚落破壞罷工的工賊,並朝他們丟擲石塊。在此同時,濕漉漉的廣告柱上,納粹的海報卻將德國共產黨描繪成穿著紅軍制服的骷髏怪。再過幾天就會有另一場選舉,今年的第四次了。人們踴躍出席政治集會,畢竟這比看電影或買醉便宜。年長者足不出戶,安坐在潮濕破舊的屋中,烹煮麥芽咖啡或淡茶,死氣沈沈地漫談著經濟崩盤。
......我感到一股突如其來的焦慮,想要保護他,讓他免於領悟自己到底幹了什麼。悔恨不適合年長者。悔恨在他們身上不會產生淨化和提昇,只會帶來恥辱與悲慘,就像是某種膀胱疾病。
諾瓦克
在這溼冷的秋天,陰暗的庭院裡總有霧氣縈繞不散,街頭歌者和音樂家在此輪番上陣演出,幾乎不曾間斷。有幾個彈曼陀林的男孩團體、一名拉手風琴的老人,還有一名父親帶著幾個小女兒一同合唱。最受歡迎的曲子無疑是《青年之歌》(Aus der Jugendzeit)。我經常一個早上聽到十幾次。女孩們的父親已經癱瘓,只能像驢子般發出絕望的喉音,但他的女兒們唱起歌來卻充滿魔鬼似的精力:“她來,她不來!” 她們齊聲高唱,像是惡魔在空氣中歡慶人類的挫敗。偶爾會有一個硬幣,用報紙的一角裹著,從高處的窗戶擲下來,打在路面上,像顆子彈般彈跳,但小女孩們從不退縮。
柏林日記(1932-3年 冬)
觀眾對這些比賽認真得不得了,對著拳手嘶吼加油,甚至會私下對賭和爭執結果。幾乎所有人在帳篷中都待得跟我一樣久,而且在我離開時仍繼續留下。這政治上的寓意相當令人沮喪:這些人可以相信任何人或任何事。
《我們都是食人族》Claude Levi-Strauss
關於人工生殖,我們主要關注的似乎是受精與性愛、甚至可說性慾分離的問題。如果要讓人接受,這些事情必須發生在實驗室冰冷的氣氛下、受到匿名保護、由醫生居間執行,以排除參與者一切的個人接觸,以及任何情色或情感的交流。然而,在現代技術發明之前,我們的社會並非沒有捐精行為存在,這種服務不但毫不扭捏,而且可以說是在“家庭內的”(en famille)。巴爾扎克於1843年開始寫作一部最終未完成的小說 - 那是社會和道德偏見遠較今日更為強烈的年代 - 饒富深意地將小說題之為《微小的中產階級》(Les Petits Bouregeois)。這部無疑受到真實事件啓發的小說,講述了兩對夫婦朋友,一對有生育能力,一對不孕,相處非常融洽。有生育能力的女人負責和不孕女子的丈夫生育一個孩子。如此結合而生的女孩,受到兩個家庭相同的疼愛。他們住在同一棟樓,周圍的人也都知曉這個情況。
藝術家的畫像
在加拿大西部的太平洋沿岸,畫家和雕刻家形成一個與眾不同的社會群體,他們被冠以一個共同名稱,此名稱意謂著他們被神秘所圍繞。事實上,無論男人、女人、甚至小孩,只要打擾到他們工作,立刻會被處死。
維科的航跡
如何從個體獨自生活演變到群體生活,我們在陸生阿米巴原蟲身上能夠觀察到,而且科學上是可以解釋的。這些單細胞生物在食物充足時獨立生活,不與他們的同類接觸;但是,當食物開始缺乏,牠們就會分泌一種物質,吸引彼此接近。牠們凝聚在一起,組成一種具有多種功能的新型態組織。在這個社會化的階段,牠們移動身體接近比較潮濕和溫暖、食物充足的地區。然後社會解體,個體分散,每個個體又重新回到單獨的生活。
2015年4月8日 星期三
《旅行上癮者》Paul Theroux
另一個重要且根深蒂固的事實是,在我所知道的非洲,即使是我所認識的東南亞,當地人從來不會用離鄉背井和移居海外的方式來解決問題。他們接受會在自己國家 - 更確切的說,是在他們出生的村子裡 - 終老和死亡的想法。他們在其他地方沒有親戚或家人。終其一生都待在一個國家的人容易將他自己視為那個社群的一份子,並且對那個社群負有責任。由於逃離並非他們的選項,因此我所認識的這些人對他們的土地有著很強的歸屬感。他們看得很遠:他們一直都在那個地方,那塊土地是他們的;他們是某個文化的一部分,有著長遠的記憶、深厚的根源、古老的習慣和風俗。住在這樣的人之間讓我更加覺得,我和他們不是同一個圈子,而像是異鄉人;而這樣的感覺讓我深深著迷。
在亡靈籠罩下,這些地方的人口看起來比實際還要多,因為大多數人相信他們和肉眼無法看見的靈魂世界和諧共存。換言之,祖先與我們同在。伊努特人認為,在祖父母剛過世後出生的嬰兒其實是亡者投胎轉世的結果,而且這個嬰兒將被視同“祖父”或“祖母”般看待,並且以對待長者的方式來尊敬他。我離鄉背井十年裡所待過的大部分地區都有一個共同的信念,那就是亡者並未死亡,甚至並未消失;對這個世界上許多人而言,沒有人會死,沒有人真的離開。亡者尚存、朋友猶在,列祖列宗也都沒有離開。人類學家李維史陀看出了這個現象,他寫道:或許沒有任何一個社會不以虔誠的心來對待死者。以我現在這個年紀,我對祭祖和亡靈不遠這些觀念的接納度更甚於一神論。任何因為失去父親或母親而感到悲傷的人都能理解我的話,不過這個概念也涵蓋所有時間流逝的範疇。
離開馬拉威二十五年後重遊舊地,我遇到的人提醒我,我並未被遺忘。做為他們的朋友,我並未真的離開。對他們而言,我離開的時間並不久。難道這是因為身在西方的我們傾向於以人這一生來度量時間嗎?或許在某些壽命很短的地區(根據最新統計,辛巴威人的平均壽命只有三十八歲),用壽命長短來做為時間度量的單位是沒有意義的。
在巴布新幾內亞東北海岸外的特洛布里安群島划了一整天的獨木舟之後,我在一個濱海小村上了岸,希望徵求他們的許可在附近海灘紮營。“就留在這兒吧,”村民瞪大了眼睛,執意要我留下。“你在這兒很安全。”不過這句話也意味著他們會注意我。沒有人問我打算在村子裡待多久,儘管他們對我寧願待在帳篷,而不願到他們小木屋接受熱情款待百思不解。擔心感染瘧疾 - 這是特洛布里安群島特有的疾病,而且通常會致人於死 - 是我唯一的考量。在島上心滿意足地待了兩個星期之後,我才划著小船離開。
離別時,他們對著我大喊:有空再來!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 大約有半年以上的時間 - 我再度折返這個群島;當我真的無預警地將獨木舟拖離瀉湖時,岸上一名女子面帶微笑地對我說,“我們剛剛才在談你呢。”
她輕鬆隨意的歡迎方式令我欣喜不已。他們對於我的再度出現並未另眼看待,彷彿我根本不曾離開似的。我想到在這中間幾個月發生了許多事情。這段期間對他們而言並不長;他們經歷了一次豐收、一次暴風雨,還有幾位村民的死亡。但在特洛布里安群島,沒有人真正死亡;他們只是到另一個島去:那些亡靈都住在北邊一點的圖馬島上。
他們對時間流逝的獨特觀念使我的再次造訪輕鬆許多。特洛布里安群島的島民也有他們的禮節 - 像是慣例性的問候和致贈禮物 - 然而他們不會以戲劇表演和牽強的情緒去突顯一個老美的歸來。想到我潛藏在他們的意識裡,就不免欣喜。死亡或離開只是永劫回歸的其中一環。
人雖然來來去去,共處的時間長短不一,但友誼並不會因為他們的缺席而減少,在特洛布里安群島,重要的是,你自始至終都存在村民的意識裡。如果某人談到你,或是如果你出現在他們的夢裡,你就存在 - 你是一個永不磨滅的實體。
克里奇族的記憶祭司
在蘇門答臘中南部有一群山地原住民,叫克里奇族,他們會選出一個人擔任該族所有事件、發生日期與人名的記憶者,而且這個人通常是男性。這個人握有族人的家族史,而且可能要花上一個禮拜時間、夜以繼日地來講述各個族人的家譜。
這位記憶祭司提醒族人他們的身份背景以及他們曾經做過的事。他是他們的消遣、他們的歷史學家、他們的記憶、大腦和想像力。他讓克里奇族的族人獲得歡樂,也讓他們掌握了應有的資訊。克里奇族沒有首領或酋長,因此記憶祭司成了唯一的權威。
記憶祭司這個頭銜是在他出生時就賦予的:當他還是嬰兒時就被挑選擔任這個角色,到了能溝通的年紀,大家就讓他明瞭,他是所有克里奇族知識的寶庫。
歷史從他開始。當記憶祭司可不是一件簡單的工作。他必須記住龐大的家族名冊,而且他必須能夠詳細敘述從他出生那一刻開始所發生的一切大事。
克里奇族是一支外表看似平和的民族,偶爾會出現暴力的行為。他們為了表示懊悔而咬自己早已不是新聞,他們抓自己的臉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此外他們不誠實、不可靠,喜歡偷竊、搬弄是非、賭博,而且會突然出現最挑臖的行為。
儘管記憶祭司神通廣大、無所不知,但相較於他所不知道的一件真相就顯得微不足道了;這個秘密在全體族人一致緘默的陰謀下,從未讓他知道:那就是過了三十年之後,依照克里奇族的標準,他已屆老年(他可能沒了牙齒,而且幾乎注定滿佈皺紋、身形萎縮);屆時將召開一項會議,由他敘述克里奇族的歷史;末了他將被處死,然後依潔淨禮的慣例,被克里奇族的族人烤來吃。
下一個出生的男嬰將被指派為記憶祭司,地位也獲得提昇;克里奇族的歷史於是重新開始。而在他出生前所發生的任何事將不復存在,所有的紛爭已然解決,所有的債務一筆勾消。
所以現在是嬰兒、很快將蛻變成男人的記憶祭司學習扮演自己的角色,相信歷史從自己開始,而且渾然不知自己的將在某個指定時刻被迫終止。然而記憶祭司的死,正是克里奇族賴以生存的目標和竊竊私語的題材,它免除了所有債務、所有罪行]所有恥辱和失敗,所以克里奇族熱切期盼祭司之死所帶來的失憶症。祭司一生儘管對自己的命運毫無所悉,但與其說他是最高權威所在,毋寧說是一個方便的容器,用來收納克里奇族混亂龐雜的資訊;他被人們暗地取笑,因為他不知道眼前這一切將在他命定死亡的時候,遭人們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