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重要且根深蒂固的事實是,在我所知道的非洲,即使是我所認識的東南亞,當地人從來不會用離鄉背井和移居海外的方式來解決問題。他們接受會在自己國家 - 更確切的說,是在他們出生的村子裡 - 終老和死亡的想法。他們在其他地方沒有親戚或家人。終其一生都待在一個國家的人容易將他自己視為那個社群的一份子,並且對那個社群負有責任。由於逃離並非他們的選項,因此我所認識的這些人對他們的土地有著很強的歸屬感。他們看得很遠:他們一直都在那個地方,那塊土地是他們的;他們是某個文化的一部分,有著長遠的記憶、深厚的根源、古老的習慣和風俗。住在這樣的人之間讓我更加覺得,我和他們不是同一個圈子,而像是異鄉人;而這樣的感覺讓我深深著迷。
在亡靈籠罩下,這些地方的人口看起來比實際還要多,因為大多數人相信他們和肉眼無法看見的靈魂世界和諧共存。換言之,祖先與我們同在。伊努特人認為,在祖父母剛過世後出生的嬰兒其實是亡者投胎轉世的結果,而且這個嬰兒將被視同“祖父”或“祖母”般看待,並且以對待長者的方式來尊敬他。我離鄉背井十年裡所待過的大部分地區都有一個共同的信念,那就是亡者並未死亡,甚至並未消失;對這個世界上許多人而言,沒有人會死,沒有人真的離開。亡者尚存、朋友猶在,列祖列宗也都沒有離開。人類學家李維史陀看出了這個現象,他寫道:或許沒有任何一個社會不以虔誠的心來對待死者。以我現在這個年紀,我對祭祖和亡靈不遠這些觀念的接納度更甚於一神論。任何因為失去父親或母親而感到悲傷的人都能理解我的話,不過這個概念也涵蓋所有時間流逝的範疇。
離開馬拉威二十五年後重遊舊地,我遇到的人提醒我,我並未被遺忘。做為他們的朋友,我並未真的離開。對他們而言,我離開的時間並不久。難道這是因為身在西方的我們傾向於以人這一生來度量時間嗎?或許在某些壽命很短的地區(根據最新統計,辛巴威人的平均壽命只有三十八歲),用壽命長短來做為時間度量的單位是沒有意義的。
在巴布新幾內亞東北海岸外的特洛布里安群島划了一整天的獨木舟之後,我在一個濱海小村上了岸,希望徵求他們的許可在附近海灘紮營。“就留在這兒吧,”村民瞪大了眼睛,執意要我留下。“你在這兒很安全。”不過這句話也意味著他們會注意我。沒有人問我打算在村子裡待多久,儘管他們對我寧願待在帳篷,而不願到他們小木屋接受熱情款待百思不解。擔心感染瘧疾 - 這是特洛布里安群島特有的疾病,而且通常會致人於死 - 是我唯一的考量。在島上心滿意足地待了兩個星期之後,我才划著小船離開。
離別時,他們對著我大喊:有空再來!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 大約有半年以上的時間 - 我再度折返這個群島;當我真的無預警地將獨木舟拖離瀉湖時,岸上一名女子面帶微笑地對我說,“我們剛剛才在談你呢。”
她輕鬆隨意的歡迎方式令我欣喜不已。他們對於我的再度出現並未另眼看待,彷彿我根本不曾離開似的。我想到在這中間幾個月發生了許多事情。這段期間對他們而言並不長;他們經歷了一次豐收、一次暴風雨,還有幾位村民的死亡。但在特洛布里安群島,沒有人真正死亡;他們只是到另一個島去:那些亡靈都住在北邊一點的圖馬島上。
他們對時間流逝的獨特觀念使我的再次造訪輕鬆許多。特洛布里安群島的島民也有他們的禮節 - 像是慣例性的問候和致贈禮物 - 然而他們不會以戲劇表演和牽強的情緒去突顯一個老美的歸來。想到我潛藏在他們的意識裡,就不免欣喜。死亡或離開只是永劫回歸的其中一環。
人雖然來來去去,共處的時間長短不一,但友誼並不會因為他們的缺席而減少,在特洛布里安群島,重要的是,你自始至終都存在村民的意識裡。如果某人談到你,或是如果你出現在他們的夢裡,你就存在 - 你是一個永不磨滅的實體。
克里奇族的記憶祭司
在蘇門答臘中南部有一群山地原住民,叫克里奇族,他們會選出一個人擔任該族所有事件、發生日期與人名的記憶者,而且這個人通常是男性。這個人握有族人的家族史,而且可能要花上一個禮拜時間、夜以繼日地來講述各個族人的家譜。
這位記憶祭司提醒族人他們的身份背景以及他們曾經做過的事。他是他們的消遣、他們的歷史學家、他們的記憶、大腦和想像力。他讓克里奇族的族人獲得歡樂,也讓他們掌握了應有的資訊。克里奇族沒有首領或酋長,因此記憶祭司成了唯一的權威。
記憶祭司這個頭銜是在他出生時就賦予的:當他還是嬰兒時就被挑選擔任這個角色,到了能溝通的年紀,大家就讓他明瞭,他是所有克里奇族知識的寶庫。
歷史從他開始。當記憶祭司可不是一件簡單的工作。他必須記住龐大的家族名冊,而且他必須能夠詳細敘述從他出生那一刻開始所發生的一切大事。
克里奇族是一支外表看似平和的民族,偶爾會出現暴力的行為。他們為了表示懊悔而咬自己早已不是新聞,他們抓自己的臉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此外他們不誠實、不可靠,喜歡偷竊、搬弄是非、賭博,而且會突然出現最挑臖的行為。
儘管記憶祭司神通廣大、無所不知,但相較於他所不知道的一件真相就顯得微不足道了;這個秘密在全體族人一致緘默的陰謀下,從未讓他知道:那就是過了三十年之後,依照克里奇族的標準,他已屆老年(他可能沒了牙齒,而且幾乎注定滿佈皺紋、身形萎縮);屆時將召開一項會議,由他敘述克里奇族的歷史;末了他將被處死,然後依潔淨禮的慣例,被克里奇族的族人烤來吃。
下一個出生的男嬰將被指派為記憶祭司,地位也獲得提昇;克里奇族的歷史於是重新開始。而在他出生前所發生的任何事將不復存在,所有的紛爭已然解決,所有的債務一筆勾消。
所以現在是嬰兒、很快將蛻變成男人的記憶祭司學習扮演自己的角色,相信歷史從自己開始,而且渾然不知自己的將在某個指定時刻被迫終止。然而記憶祭司的死,正是克里奇族賴以生存的目標和竊竊私語的題材,它免除了所有債務、所有罪行]所有恥辱和失敗,所以克里奇族熱切期盼祭司之死所帶來的失憶症。祭司一生儘管對自己的命運毫無所悉,但與其說他是最高權威所在,毋寧說是一個方便的容器,用來收納克里奇族混亂龐雜的資訊;他被人們暗地取笑,因為他不知道眼前這一切將在他命定死亡的時候,遭人們遺忘。
2015年4月8日 星期三
《旅行上癮者》Paul Therou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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