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最後列車
等到我們抵達本特海姆,諾里斯先生已將歐洲大部分主要城市的缺點都數落了一遍。我驚愕地發現他竟然去過這麼多地方。他曾在瑞典的斯德哥爾摩受風濕之苦,在立陶宛德考納斯得過風寒,在拉托維亞的里加覺得百無聊賴,在波蘭的華沙遭受極端無禮的對待,又在塞爾維亞的貝爾格萊德找不到最愛的牙膏品牌。羅馬的蟲子惹惱了他,還有馬德里的乞丐、馬賽的計程車喇叭聲也是。在羅馬尼亞的布加勒斯特時,他跟當地的沖水馬桶過不去。君士坦丁堡則讓他覺得物價昂貴又缺乏品味。只有巴黎和雅典這兩個城市讓他讚譽有加。尤其是雅典。雅典是他的心靈故鄉。
認識他這麼久以後,我才發現他每次公開露面背後都有這麼一連串複雜的準備過程,真是大開眼界。比如說,我做夢也沒想到,他每週三次,每次十分鐘,要用一對鑷子打薄眉毛。(“是打薄,威廉,不是拔毛。那樣太娘娘腔,我很不喜歡。”)一個滾輪按摩器又佔去他每天寶貴的十五分鐘,接下來還要仔仔細細在臉頰各處抹上面霜(七至八分鐘),及些許恰到好處的脂粉(三到四分鐘)。修剪腳指甲當然不是例行公事,但亞瑟通常會花點時間在腳趾上塗軟膏,以免起水泡或長雞眼。他也從來不省略用藥水漱口的程序。(“像我這樣每天要跟普羅大眾接觸的人,必須做好防範工作,抵禦病菌的入侵。”)而這一切還不包括他真正在臉上上妝的日子,(“我感覺這個早上需要一點顏色調劑,天氣實在太令人鬱悶了。”)或者每隔一週就要用脫毛液清理手背和手腕的重要洗手禮。(“我不喜歡被點醒我們跟猿猴的親屬關係。”)
好不容易完成這些繁瑣的作業,也難怪亞瑟面對早餐時總是胃口大開。他已成功將施洛德女士訓練成一位烤土司高手;而她在頭幾天之後,端上來的煎蛋就再也沒有煎過頭了。亞瑟吃的果醬是由一位住在威爾默斯多夫區的英國女士手工自製,價格將近市價的兩倍。他用自己專屬的咖啡壺,是他從巴黎帶回來的;喝的是特別調配的咖啡,得由漢堡直接寄送過來。亞瑟是這麼說的:“經歷了漫長而痛苦的生活後,比起許多過度宣傳和過份評價的奢侈品,我現在更珍惜生活中一些小事物本身的價值。”
希特勒跟右翼政黨的協商破裂,卐字旗甚至還跟錘子鐮刀眉來眼去。據亞瑟的說法,兩個敵對陣營已經有電話聯繫了。納粹衝鋒隊會跟共產黨人一同奚落破壞罷工的工賊,並朝他們丟擲石塊。在此同時,濕漉漉的廣告柱上,納粹的海報卻將德國共產黨描繪成穿著紅軍制服的骷髏怪。再過幾天就會有另一場選舉,今年的第四次了。人們踴躍出席政治集會,畢竟這比看電影或買醉便宜。年長者足不出戶,安坐在潮濕破舊的屋中,烹煮麥芽咖啡或淡茶,死氣沈沈地漫談著經濟崩盤。
......我感到一股突如其來的焦慮,想要保護他,讓他免於領悟自己到底幹了什麼。悔恨不適合年長者。悔恨在他們身上不會產生淨化和提昇,只會帶來恥辱與悲慘,就像是某種膀胱疾病。
諾瓦克
在這溼冷的秋天,陰暗的庭院裡總有霧氣縈繞不散,街頭歌者和音樂家在此輪番上陣演出,幾乎不曾間斷。有幾個彈曼陀林的男孩團體、一名拉手風琴的老人,還有一名父親帶著幾個小女兒一同合唱。最受歡迎的曲子無疑是《青年之歌》(Aus der Jugendzeit)。我經常一個早上聽到十幾次。女孩們的父親已經癱瘓,只能像驢子般發出絕望的喉音,但他的女兒們唱起歌來卻充滿魔鬼似的精力:“她來,她不來!” 她們齊聲高唱,像是惡魔在空氣中歡慶人類的挫敗。偶爾會有一個硬幣,用報紙的一角裹著,從高處的窗戶擲下來,打在路面上,像顆子彈般彈跳,但小女孩們從不退縮。
柏林日記(1932-3年 冬)
觀眾對這些比賽認真得不得了,對著拳手嘶吼加油,甚至會私下對賭和爭執結果。幾乎所有人在帳篷中都待得跟我一樣久,而且在我離開時仍繼續留下。這政治上的寓意相當令人沮喪:這些人可以相信任何人或任何事。
2015年4月12日 星期日
《柏林故事集》Christopher Isherw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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