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2日 星期三

《駱小蘭》鄒靜之

駱小蘭的母親叫鄔德芳,爸爸叫駱熊,駱熊不是她的親爸爸。她沒生出來時,親爸爸就被鎮壓了。她一九五二年出生,和我同年。也就是說一九五一年(解放兩年後)她親爸爸還沒有被挖出來,還可以晚上和她媽媽同睡。那樣的日子也許很勉強,也許是那個人暫時忘記現實的一種方法。她是這方法的結果。駱小蘭生命是從那一夜開始的,駱小蘭的憂鬱,在那一夜之前。

她媽媽嫁給駱熊的時候,駱熊大學剛剛畢業。設計院裡很多人都勸過駱熊,幹嘛娶一個有問題(或說有污點)、又有孩子的女人。駱熊沒有聽那些人的話,他娶了鄔德芳。鄔德芳德自信心從那一天開始恢復。她在那樣的情況下,還有人愛,一個新畢業的大學生,一個很結實的男人,娶她了。駱小蘭從那一天就開始姓駱了。

駱小蘭和我同班,她驚恐,敏感,有時讓人特別不好受。她進樓區的時候,總是貼著樓邊低著頭走,像怕引起人的注意。她從小學一年級就有了我們全班小孩身上加在一起的沈默和孤寂。在一群小孩中她的孤寂像針一樣,只要碰到了就疼。

鄔德芳和駱熊像是關係很好,晚上吃完飯了一起出來散步。那時我能想像出駱小蘭一個人在家裡,在二十五支光的燈下,看著她同母異父的妹妹的樣子。她像她妹妹那樣小的時候,是不是有人告訴過她:“你爸爸是壞蛋,被槍斃了。”肯定有這樣的一個人告訴過她,那句話要經過什麼樣的體會,才能被她小小的心接受。

駱熊娶她媽媽時,她快六歲了。駱熊在這之前和她媽媽出去約會(那時中山公園一到週六晚上就有遊園舞會),她是不是一個人在家裡呆過,她怎麼在家裡呆著呢 - 在門窗鎖好的房間裡,她一定會整夜地自言自語,對著牆上的影子說話,對一盤剩菜說話,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也許她什麼也不說,她看一本小人書,一遍一遍地看,等她媽回來。她坐在床沿上的腿夠不著地,她看小人書時,頭低著,她一直聽著走廊上的腳步聲。

鄔德芳其實特別喜歡她,這從我們一起下鄉後可以看出來。想想最初她與駱熊好起來的時候,她總要把心從駱小蘭那兒分出來吧。我不知道那是怎麼樣的,如果有在月光下親吻的情景,她也許要想起兩個人,一個是死了的前夫,一個是獨自在家裡的女兒。她這種不經意的對愛的分心,也許更使駱熊迷戀吧。

我看見駱小蘭放下作業去廚房切菜的那天,我也看見了她難得的一次笑。她站在一個小凳子上,拿著一把刀切白菜,切菜的聲音從她的手下傳出來,宏大而別有心情。她就是那時衝上來,爐上的水壺在響,這些都是她做的。我想不出她第一次做這些時是幾歲,是鄔德芳還是駱熊讓她這樣做的,不會是她自己要做的吧...... 菜切好了,她從板凳上下來,把開水灌進暖瓶。

在對駱熊的這個問題上,我和我爸爸看法不一樣,他認為駱熊太詩意了,我沒有這種看法。我先是有一點不理解,後來再想,一個男人到了鄔德芳和駱小蘭身邊就不應該走開。娶一個女人時,把她的傷口也娶過來是最好的了,一個沒有傷口的女人娶起來沒什麼意思,林妹妹可愛是因為她比寶釵讓人同情,能生出那種憐愛之心。

駱小蘭看護她同母異父的妹妹時,眼睛裡不是親切,是悠遠。我總覺得那是她死去父親和她的目光的綜合。鄔德芳嫁給駱熊後她一定會發現駱小蘭的目光中那種親切和依戀在減少(目光不會做假,除非你願意受騙)。一個人的親切無處擱置的時候,她讓我們看到的是孤單。如果有幸福一說的話,那就是它有更多地擺放親切目光的機會和對象。駱小蘭一個也沒有,那時我真不知道有什麼樣的方法能改變她的樣子。

那時我還小,不會想到愛什麼的,但我有擁抱她的心情,我想如果我是個爺爺或父親的話,我一定要這麼做。一個男人應該這樣,一個讓他心痛的女人應該是愛的對象。我後來非常敬重駱熊,他在院子裡獨往獨來的身影讓我感覺到了悲天憫人的男子氣。

駱小蘭到北大荒沒有多久就病退回北京了,她得了腎炎,和她媽媽一樣的病。她媽媽在她回來沒有幾天就死了,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說,那之後她在世上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聽說她把弟弟妹妹都給帶大了,駱熊待她很好,也很隔膜。

一九七三年後九再也沒見到過她,如果正常的話,她該結婚生子了,一定有幸福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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