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2日 星期三

《墨環》鄒靜之

讀《京劇談往錄》,許多文章中提到梅蘭芳早年眼睛近視,後來養了鴿子,每每那雙眼睛被鴿翅帶至藍天白雲。後來眼睛就好了,上台亮相,目光叩人心扉。

我想這麼好的治近視祕方,並未被人重視,不見電視廣告、報紙廣告、《衛生與生活》登出。原因或有多種:先是眼鏡公司反對,再者眼科大夫反對,眼藥廠反對,還有就是市容管理部門反對(那麼多近視都養鴿子,估計就見不到太陽了)。因有這麼多的反對,這祕方就不會流行起來。若真要一試也不必太急,先去信鴿協會諮詢一下,所有會員是否均不戴眼鏡,如確實,不妨一試,或真可變成千里眼,也未可知。

我沒有眼病,也不近視,不知是否與小時養過鴿子有關。我不是很正式的養鴿子,前後兩次都是因同院小孩的家裡不讓養,才拿到我們家來的。第一次是兩只點子,就是全身白,頭上有一黑點的那種。我把它倆裝在一木箱裡,放在陽台上,偷抓了紅豆、綠豆來餵它們。那只雄鴿總是在叫,看書上形容鴿子叫總是“咕......咕“,其實沒這麼單純,應該更複雜更粗壯些。鴿子來到生地方要先蹲房,待熟悉了四周情況才能放飛。我就讓它們在陽台上活動,走來走去,極討好地對待它們,餵水,洗澡。一星期後,去樓下放,那只母鴿在樓頂盤旋了一圈,而後落在對面的樓頂上,靜靜站立,沒有一點兒回家的意思。我急忙跑回家,拿著那只捆了翅膀的雄鴿來回晃動,想引母鴿回巢。母鴿視而不見,到了下午仍舊沒有回來的意思。我甚至連中午飯也沒吃,一直等到她回來。想來想去不知她有什麼不滿意的,竟對這個新家,這個老丈夫沒有一絲留戀。

最擔心的事兒出現了,頭頂飛來一群鴿子,有二十多只,戴著哨,像一支威武的艦隊。那只母鴿像看到來接她的儀仗般,悠悠而起,被那群鴿子三裡兩裡就帶走了。這等鴿子,竟如那水性楊花的女人一般,管自私奔了。

我終於結束了有史以來第一次失敗的放飛,我很快又接收了一對墨環。是那種渾身白、脖子有一圈黒的鴿子。這是一對小鴿子,驚恐、單薄,叫聲還是“吱...... 吱”的,很可愛。我們怕弄髒了牠的羽毛,總是戴著手套抓牠。用嘴嚼爛了綠豆,讓牠們的小嘴在我們嘴裡吃食。那種疼愛,動人極了。

鴿子大了點,拿下樓去,一放它就飛回來,再拿遠點一放,又飛回來了。每次放鴿子,都有一群小孩兒跟著,很隆重很出風頭的感覺。其實,最遠也只拿出去過一千多米,這是最不怎樣的了,可是我們還是很高興。

鴿子養了有半年後,送我鴿子的拿小孩要去陝北插隊,有天他找我說想把那兩只鴿子賣了,他缺錢(他父母被關起來了,說是特嫌)。我半天沒說什麼,誰知會賣給什麼樣的人,墨環像兩個單純的兄妹,如果賣個一個老油條,再轉賣,把牠們的翅膀都拔了,不給吃飯,用髒手抓牠們,牠們會怎麼想。

他說他要買一雙回力排球鞋,臨走送給他弟弟。他弟弟就一人在北京了,他想留點東西。還有什麼好說呢!我上樓把兩只鴿子抓了下來,用兩塊手絹把牠們綁好。那鴿子還在伸嘴往我的嘴邊搆,牠們不知道要分離了,被賣給別的人。我嚼了好多綠豆,嘴對嘴地餵給了牠們倆。我哭了,但小鴿子不知道這些。

我囑咐那夥伴,別把牠們賣給倒鴿子的,最好賣給小孩。他想讓我跟他一起去,我沒去。

鴿子說是賣給了一個跟我們差不多的孩子,賣了七塊錢。還不能給他弟買一雙鞋,我們倆又各自找了點兒牙膏皮、書什麼的,終於把錢湊夠了。

他走那天,在火車站和他弟弟哭得很傷心,使我幾天來想墨環的心,緩解了。

沒有鴿子的陽台,像一個失去了嬰兒的搖籃,空空地停著。地上偶能發現牠留下的一根羽毛,看久了會變成一只盯著你看的小紅眼鏡。我決心再也不養鴿子了,牠們太牽動人心。

過了有一個月。一天下午,有個小孩突然跑來告訴我,“樓頂上有隻鴿子,像是你的墨環。”我趕忙跑到陽台上,抬頭一看,真是我的墨環,身上很髒,疲憊地看著我。

我趕緊叫牠,牠艱難地抬起翅膀,落進我的懷裡。牠薄得像一張紙,身體不停地抖動著,翅膀上有血,牠的前胸,嗉子被汽槍打開了個洞。我忍不住了,我不知道牠是怎麼回來的,我把牠放下時,牠慢慢地走回那只木箱,靜靜地閉起眼睛。

我真怕牠會死去,馬上找來了紅藥水,針線,把脖子上的洞縫上了。然後,給牠喝了加白糖的水;用嘴嚼爛了紅豆餵牠。牠吃了幾口,然後,很累地閉上眼睛。

飛回來的這只是雄鴿,我不知那只母鴿是死是活,從雄鴿的身上我能看到,那賣鴿子的人拔過牠的翅膀,在牠逃飛後曾用槍打過牠。牠帶著傷在這個巨大的城市找了四五天,沒有吃喝,被雨水澆,在最後的時刻才找到家。

我沒有辦法再把那只小母鴿找回來,讓我們三個再去過最初的生活。雄鴿一天天好起來,有一天牠終於又叫了。牠開始單獨地飛出去,有時一上午都見不到牠的蹤影,我不能跟隨牠,我想牠可能去尋找那只小母鴿了。

轉眼,我要去北大荒,我不知怎樣來安置墨環。我不能再把牠賣了,也不願把牠送人,家裡又沒有人能養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我想把牠帶走,又一想:這一去漂泊不定,又怎能保護住一只鴿子呢?我希望墨環能找到一種牠喜歡的生活,飛走吧!去喜歡的地方別回來了。牠還是每天出去很久,然後,總要回來。

真要走了,我沒有安置牠的辦法,就買了一盆玉米粒放在陽台上,然後,打了一桶水擱在旁邊,讓牠自己生存吧。那時我父親被關著,我不能再把一只鴿子交代給原本很傷心的母親。

一去一年半,再回北京,鴿子已沒有了,那些玉米還有很多,母親說:“你走了不久,鴿子就沒再回來,牠像在到處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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