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2日 星期三

《深刻》鄒靜之

那時我手頭的確有活兒,正在往一支彈弓槍上纏漆包線,我在一個月之前就得到了一副汽車內胎的皮條,我想做一支好彈弓槍。蓖麻都長成了,用蓖麻稈做子彈,打起人來特別疼。我對把人打疼和自己被人打疼都有嚮往。

陳占來時,我正忙著。他來了,拿了兩種筆和一沓紙。他幾天之中變得像一個倒楣的中年人,整天與報紙和廣播密切起來了。

他都說我都寫了四次了,但還說不深刻,我實在不知道什麼叫深刻。

我知道他的意思,想讓我幫他寫檢查,但我更想把那支槍做完了。我一句也沒提到他那隻公雞的事兒,是他說的,他說只要檢查通過了,就把那隻公雞給我。

其實當時我很猶豫,我想在傍晚拿著彈弓槍到院子裡去玩。時間並不那麼富餘,你們知道,一只好槍會給大家都帶來興奮。我同意來解釋深刻這個詞,是因為我是這個院子裡真正寫過檢查的小孩,我知道大人們說的深刻是什麼,我沒法拒絕陳占。

在寫之前,就用什麼筆我們倆討論了一下。我說用鉛筆打草稿,由我寫,然後,用鋼筆抄一遍,由他抄。

我先問他什麼出身。他說,職員。我說不行,還有沒有更壞點的,比如爺爺、奶奶是地主或資本家。他說不是,是普通農民。我說不行,要深刻。他說那就寫地主吧。我寫了,“我出身於萬惡的地主階級,身上烙有深深的剝削階級的烙印。”我是用這一句話開頭的,這幾乎是我寫過的所有檢討的開頭。

你們知道,他是因為看了黃書《三個火槍手》被整的,那就必須從複雜的思想這方面著手。我問他是否看過父母接吻、姊姊洗澡這樣的事兒。他說沒有,他說你知道我沒姊姊。我說那從幾年級就愛上女同學了。他說,沒愛過女同學,跟女孩子沒說過什麼話。我說不行,這麼寫沒法深刻。他想了一會兒說,在四年級的下學期,袁麗麗坐在他前邊,他總是看見她脖子上的汗毛。他說你不知道袁麗麗身上有股花露水的味道。有一天他看著那些汗毛。他說你不知道袁麗麗身上有股花露水的香味。有一天他看著那些汗毛,情不自禁地吹了一下,袁麗麗回頭了,他以為她會生氣。沒有。只是問了他一句,幹嘛?從那以後,他就沒敢再吹。

你們說,這麼件事如果寫進檢查中,會給人深刻印象嗎?我覺得他根本就不懂檢查是什麼,更不懂深刻了。我並不是為了那只洛克公雞,從心裡說,我是想告訴他這麼寫不行,我想告訴他大人所說的深刻是什麼。

我把自己在五年級下學期幹的一件事,借給了他,我借給他時,有點捨不得。你們知道,弄不清什麼時候你又得寫份檢查,這種事在檢查中是有力量的,它們才是深刻。

你們可能認為,把一樁劣跡借給別人,是幹壞事,但我從來不這麼想。一個人必須有所儲存,好事壞事都得儲存,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用上了,你們肯定也都發過言,談過思想。什麼是思想,在我來看就是把壞事和好事用相應的比例調配出來,端給別人看。思想不是隱密的,也不必特別真實,但要做到可信。可信的作料是壞事,不是好事,在你的思想中加的壞事越多越可信,這分寸很難把握。當一個大人問你要深刻時,你就要多加一些壞事,不是那種尋常的壞事,要有想像力,能夠刺激他,讓他覺得新鮮,就是咱們學寫作文時說的奇思妙想。對!這東西像塊石頭,不太大,不能傷害你什麼,但要準,要打中,你知道那股勁。

我借給他的那件事兒是我小學五年級時的經歷,但我換了他和袁麗麗的名字。我這麼寫的:我在上小學五年級時,有一個夏天,班裡大掃除。我去院外倒髒土,從一樓看到了二樓擦玻璃的袁麗麗,我從她裙子下邊看見了她給穿的粉紅色的內褲(對,我用了內褲這個詞,我覺得褲衩給人的感覺缺乏力量)。我後來借掃土的理由,在一樓來回走了幾趟,每次都看見她的內褲。這是我複雜思想的一次大暴露,如果說第一次是偶然的正常行為,那麼第二次第三次就是故意的流氓行為。

我這麼寫完後,看出他非常不情願。說心裡話他根本就不懂什麼是深刻,他如果不這麼寫的話,檢查十次八次都不會通過。

我勸了他,我說沒有一個人會把這個檢查中的“我”當成自己。你應該這麼想 - 這是一個他們要求的人,他們和他們的準則需要一個這樣的人,這個人暫時需要你來提供。你用一些作料拼湊一盤菜,端給他們,讓他們吃下去,讓他們把你打發走。一個人真寫檢查時,要帶著階級感情,把自己當另外一個人來罵,要罵得充滿激情。這就是深刻,你必須過這一關,否則你很難在今後的生活中平靜下來。

其實,我自己為自己寫的檢查,比他的語氣要更厲害一些,我不在乎。你必須與讀檢查的人有個默契,你該表示出尊重他們,服從他們。你隨時準備撅起屁股來讓他們踢。這樣的你並不比誰低,當他們覺得你寫得深刻了時,你心裡一定會罵:你群大傻X。我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這不是一個荊軻的時代,我們比的是智力。

我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那樣,我覺得這些新上來的讀檢查的人過於認真了。他們何必根據一個小孩的話就判斷他的父親欺騙了組織,隱瞞了家庭成份。他們遠離了讀《三個火槍手》這件事,他們也拋開了最初對深刻的要求。他們接到一種態度就該收兵的,這些人比我遇到的那群要傻多了。

他是昨天下午跳的樓吧?三樓,腿摔折了。這是為深刻付出的代價,我明天會抱著那隻公雞去看他。你們大家別這樣看我,這不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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