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31日 星期六

《愛的不久時》張亦絢

在這個心智上艱難的狀態中,我找出三個生存的技巧:不好奇、不詮釋、不記得。一個人只要把握這三個原則就可以不受太大的傷害,我經常默念這三原則。每次我要走,如果是明說的,Alex 總找得到方法使我留下來,比如他說“我們可以不要很常見面,但是不要斷掉”;或者“見面時我們不要使關係深入,讓一切都保持在非常膚淺的狀態”;又或者“我們不要有任何關係,只要偶爾出示彼此存在的事實”。

2015年1月27日 星期二

《Dear Life》Alice Munro

我沒有在我媽生病的末期回家陪她,也沒有參加她的葬禮。我有兩個年幼的孩子,在溫哥華找不到人照顧。我們幾乎無法負擔旅費。我丈夫對正式場合不屑一顧,但為何要怪他?我也有同樣的感覺。我們說到有些事情無法原諒,或是某些事讓我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但我們總是原諒自己 - 而且一天到晚這麼做。

《青衣》畢飛宇

...... 老闆沒有起立,喬炳璋卻弓著腰站起來了。他用酒杯的沿口往老闆酒杯的腰部撞了一下,仰起了脖子。酒到杯乾。喬炳璋激動了。人一激動就顧不上自己的低三下四。喬炳璋連聲說:“今天撞上菩薩了,撞上菩薩了。”


《奔月》公演以來,筱燕秋就一直霸著氈毯,一場都沒有讓過。嫦娥的唱腔那麼多,戲那麼重,筱燕秋總是說自己“年輕”,“沒問題”,“青衣又不是刀馬旦”,“吃得消的”。其實大夥兒早就看出來了,悶不吭聲的筱燕秋心氣實在是旺了,有吃獨食的意思。這孩子的名利心開始膨脹了,想著法子橫在李雪芬的面前。可是誰也沒法說,領導一找她,她漂亮的小臉就成了豬肝。筱燕秋沒心沒肺,就有豬肝,她是做得出來的。

2015年1月24日 星期六

《是誰在深夜說話》畢飛宇

嬸娘的彌留之際

送進敬老院之前嬸娘就有病兆了,記憶力越來越硬,黏不住東西。嬸娘在敬老院共住了三百二十九天,這些日子她沒有一天過得明晰,其實是她的彌留。她的病沒有皮肉苦,嬸娘沒有一句抱怨,沒有一聲呻吟。但她的樣子卻教所有活著的人心酸。她總是那樣笑。她當了一輩子聾啞教師,對那些失聰失語的孩子微笑了一輩子,笑得總是那樣和善慈愛。等她進了敬老院,她的笑容裡已經沒有什麼內容了,只是一種皮膚組織或皺紋走向。看見她老人家笑,我就忍不住難受。過於善良的人其實不宜在世上活,對親人來說,他們永遠是災難;溫良慈祥的人活不出什麼滋味來,一生只不過在為悲劇作鋪陳。

我的腦袋僵在那兒,答應了。我想我也快瘋了。我想不出能為我的嬸娘做點什麼,嬸娘在遺忘、幻覺之中重新開始了她的生命。而我太具體了,我不能成為嬸娘的幻覺。這是一個錯誤,是上帝才犯得起、是上帝才犯得起來的錯誤,當事人無能為力,當事人只有掉過頭去,把一切留給上帝。可是我太難受。晚上我對父親說:“嬸娘怎麼連我都不認識了?” 父親說:“她怎麼能認識你,她連她自己都不認識了,保健員給她梳頭,她對著鏡子給自己打招呼,讓自己進來坐坐,她那種樣子,怎麼能認得你。”


男人還剩下什麼

離婚真是太容易了,就像照完了鏡子再背過身去。

有一點需要補充一下,關於我離婚的理由,親屬、朋友、鄰居、同事分別用了不同的說法。通俗的說法是“那小子”有了相好的,時髦一點的也有,說我找了個“情兒”,還有一種比較古典的,他-也就是我-遇上了韻事。當然,說外遇、豔遇的也有。還是我的同事們說得科學些:老章出了性醜聞。我比較喜歡這個概括,它使我的客廳事件一下子與世界接軌了。

最不能讓我接受的是我的鄰居。他們說,老章和一個“破鞋”在家裡“搞”,被他的老婆“堵”在了門口,一起被“捉住”了。性醜聞的傳播一旦具備了中國特色,你差不多就“死透了”。


女兒咬了一口,並不咀嚼,只是望著我。我說:“吃吧,好吃。”女兒又咬了一口,嘴裡塞得鼓鼓的,對著我不停地眨巴眼睛,既嚥不下去又不敢吐掉,一副撐壞了的樣子。我知道女兒在這一路上吃壞了。我弄不懂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拼命給女兒買吃的,就好像除了買吃的就再也找不出別的什麼事了。我知道自己和大部分中國男人一樣,即使在表達父愛的時候,也是缺乏想像力的。我們在表達恨的時候是天才,而到了愛面前我們就如此平庸。

然而,再平庸我也是我女兒的父親。我是我女兒的父親,這是女兒出生的那個黎明上帝親口告訴我的。要說平庸,這個世界上最平庸的就是上帝,搗鼓出了男人,又搗鼓出了女人,然後,又由男人與女人搗鼓出下一代的男人和女人-你說說看,在這個世界我們如何能“詩意”地生存?如何能“有意義”地生存?我們還剩下什麼?最現成的例子就是我,除了女兒,我一無所有。而女兒就站在我的面前,一副吃壞了的樣子。我的心情一下子又壞下去了,這麼多年來我還真是沒有想過怎麼去愛自己的孩子。這讓我沮喪。這讓我想抽自己的嘴巴。我從女兒的手上接過麵包,胡亂地往自己的嘴裡塞。我塞得太實在了,為了能夠咀嚼,我甚至像夠那樣閉起了眼睛。

《平原》畢飛宇

沈翠珍依然笑咪咪的,還是說不渴,彎下腰去拿醬油瓶。心裡想,就你那個女兒,又饞又懶,內心世界就不好。除了老子當大隊會計,還有什麼?你大辮子還不肯,想得起來的。不要說我們家端方,就連我都看不上。你想的起來的你。

2015年1月21日 星期三

《其後》賴香吟

我被她劃分出去,顧城寫過:準備死的人是飢餓的,他看著那些活著的人都有些奇怪。


在那之後的事情,宛若琴音拉到高處斷了弦,再也無法清楚拼湊,我也不想追究還原。所有災難都是瞬間的,爆炸,強光,在摀住眼的同時喪失了所有記憶,更改了未來。每走到那裡,我就好像獨自站在一個曝光過度,讓人睜不開眼的地方,是陽光燦爛(陽光怎麼會是白色的呢)?還是災後廢墟(廢墟應該是黑色吧)?更多時候,我聯想到醫院死與白的長廊,縱深拉得很遠很遠,往盡頭越收越窄,終至聚成一點;在那裡,什麼都被收攏,吸納,不可見了;五月也許就隱身在翻過去的那一頭,在那裡頭將有更多我至今不能說明的事物與記憶,我走近一步,那個點就退遠一步,除非我奔跑起來,趕在那個洞口關閉起來,將自己投擲進去。

自殺經常由一些拉拉扯扯的情緒構成,不是所有自殺陰影都該浪漫地歸因於藝術,自殺是現實的一種結果,無論其過程滿載多少幻覺,但往往是由於現實的一個閃點,一個該死時機按下的按鈕,成真了自殺那一刻。把所有死歸諸於藝術,有的時候,我感覺那是一個便宜的美化。

台北。東京。高雄。什麼大城市都是一樣的,我只想生活在舉目無親的城市裡,不僅人們不要認識我,就連城市景觀也不要認得我,那些年我想要的就是陌生,一旦打破陌生,我就不知故事從何說起。

我記不清楚除此之外他還說了什麼,只記得要推門出去之前,我在門後擦了擦眼角,有點濕潤,但似乎又不是眼淚。它和之前我和 DC 談到悲傷而忍不住流淚的感覺完全不同,我似乎並不感到悲傷,眼角那抹濕意,像一種“身外之物”,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此刻我心中關於巴黎,除了一般最隨便的印象以外,再無其他。車子跑得很快,越過了邊境,這些南方車站看起來如此魅力,我是一個斑駁而不誠實的人,誠實不可勝受,作態又沒有辦法,因此沒有感覺,原諒我吧。

2015年1月18日 星期日

《玉米》畢飛宇

這些年郭家興對待房事可是相當地懈怠了,老夫老妻了,熟門熟路的,每一次都像開會,先是佈置會場,然後開幕,然後做一做報告,然後閉幕。好像意義重大,其實寡味得很。

關於人稱,我有這樣一個基本的看法:第一人稱多少有點神經質,撒嬌、草率、邊走邊唱,見到風就是雨;第二人稱鋒芒畢露、凌厲,有些得寸進尺;第三人稱則隔岸觀火,有點沒心沒肺的樣子。這些都是人稱給敘述所帶來的局限。事實上,敘述本身就是一次局限。我在鄉村的時候遇到過許多冤屈的大媽:愛用第一稱的基本上都是抒情的天才、控訴的高手,一上來就把她們的冤屈變成了吼叫、眼淚和就地打滾;而愛用第二人稱的潑婦居多,她們步步為營,一步一個腳印,打不盡豺狼絕不下戰場;選擇第三人稱的差不多都是滿臉皺紋的薛寶釵,她們手持紡線砣,心不在焉地說:“她呀,她這個人哪...... ”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當我回想起她們的時候,我想起了一個藝術上的問題,或者說,人稱上的問題,什麼樣的敘述人稱最能夠深入人心?這就提醒我想起了另一位大媽。她不吼叫、不淌眼淚、不打滾、不挺手指頭,只是站在大路旁,掀起她的上衣,她把她腹部的傷疤袒露在路人的面前,完全是說一有一,說二有二。在我看來她的驚人舉動裡有人稱的分離,彷彿是有一個“我”在說“她”的事,或者說,有一個“她”在說“我”的事。我至今記得那位大媽裸露的腹部,可以說歷歷在目,比二十一世紀另類少女完美的肚臍眼更令我心潮湧動。這正是“第二”人稱的力量。

2015年1月17日 星期六

《看見》柴靜

1894年,美國傳教士亞瑟史密斯寫過一本書叫《中國人的性格》。他觀察到當時的國人又一個強烈的特點是缺乏精確性:“分佈在城市邊的幾個村子,跟城相距一到六里,但每個村子都叫三里屯。” 中國的一串錢永遠不可能是預想的一百文,陝西省是八十三文,直隸是三十三人,“這給誠實的人帶來無窮的煩惱”。



史密斯歎息這背後不求甚解的智力混沌:“你問一個中國廚師,麵包裡為什麼不放鹽?答案就一個:“我們在麵包裡就不放。”“你們這個城市有這麼多好的冰製食品,為甚麼不留一點兒過冬?”答案也只有一個:“不,我們這裡的冬天從來沒有冰製食品。”

這種缺乏科學井繩的文化滲透在整個老大帝國,蔡元培評論過:自漢以後,雖亦思想家輩出,而其大旨不能出儒家之範圍...... 我國從前無所謂科學,無所謂美術,唯用哲學以推測一切事物,往往各家懸想獨斷。

清朝覆亡後,北京這座中世紀都城開始現代化,需要建設用的工程藍本和施工程序,時任交通總長的朱啓矜,只找到一本《大清會典》,這是記述清朝典章制度最權威的典籍,其中建築規範的工程作法部份,只有薄薄幾十頁 - 怎麼做到的?所有的數字都被改成“若干”兩字。

為什麼官府不記載這些技藝?朱啓矜說:執筆寫文件的人,一看術語艱深,比例數字都繁複,寫到文件上怕上司詰問起來,自己說不清,乾脆就都淘汰了。越這樣,當官的越不懂,“一切實權落入算房樣房之手”,想多少寫多少,“隱相欺瞞”。

《中國人的性格》出版時,亞瑟史密斯已經在晚清中國生活了二十二年,他在書中寫道:一個拉丁詩人信奉一句格言:一個了解事物原由的人,才是幸福的。如果他住在中國,會把這格言改成:試圖尋找事物原由的人,是要倒楣的。


盧安克說:文明,就是停下來想一想自己在做什麼。


最理解他的人是他的學生。學生說過:如果自己一個人為了自己的家,他家人就是他的後代;如果一個人為了自己的學生,學生就是他的後代;如果一個人為了人類的發展,那麼人類就是他的後代。


他一再說:很多人需要我告訴他們一個怎麼樣才正確的生活,但我真的沒有辦法告訴他們。假如我知道這麼多,這些積累的知識也只會阻礙我的行為。如果一個老師不理睬自己的感受,僅僅根據知識去做,這會讓學生感到虛假。怎麼會有對和錯的事呢?根據自己的感受去做,這就是對的吧。

他寫過,“感受”不是慾望和情緒,沒有“要達到什麼”的動機,只是“誠實和持續不斷地對事物平靜觀察”。盧安克要的不是別人按他的方式生活,恰恰是要讓人從“非人”的社會經驗裡解放出來,成為獨立的自己。人們不需要在他那裡尋找超我,只需要不去阻止自己身上飽含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