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地,角色對小說來說是極重要的元素。小說家必須要把具有現實味,而且非常有趣,言行某種程度不可預測的人物,放在該作品的中心 - 或中心附近 - 才行。如果是好像可以預料的人物,只會說一些可以料想到的話,做出一些全是可以預測的事情,這種小說應該不會有太多讀者拿起來讀。當然可能也有人會說“能把那種普通的事情,寫得很普通的小說,是很優秀的”,但我(純屬個人偏好)對這種故事不太感興趣。
不過我認為對小說的角色來說,比“真實、有趣、某種程度不可預測”更重要的,是“那個人物能把故事往前引導多少”這件事情。雖然創造這個出場人物的當然是作者本人,但其實這些人物在書中是活著的,從某個時間點之後會脫離作者的手,開始自己行動起來。這件事不只有我,還有很多小說作者都這樣主張。如果沒有發生這種現象的話,繼續寫小說是相當枯燥的事,應該會變成很辛苦的作業。但當小說順利上軌道之後,出場人物會一一自己動起來,故事也自己向前進展,結果,小說家只是把眼前進行的事情照樣寫成文章就好,會出現這樣極其幸福的狀況。有時候,那些角色甚至會牽起小說家的手,引導著他或她,去到一個事先想都沒想過的意外的地方。
舉個具體的例子,就拿我最近的小說來說。我所寫的長篇小說《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中,出現了一個名叫木元沙羅的美麗女人。老實說,我本來是打算寫短篇而開始寫這篇小說的。以稿紙來說預計大概六十頁左右。
情節簡單說明是這樣,主角多崎作出身名古屋,高中時代非常要好的四個同班同學對他說“我們不想再見你。也不想跟你說話”。他們沒有說明理由,他也沒有特別問。他進了東京的大學,在東京的鐵路公司就業,現在已經三十六歲。高中時代被朋友不告知理由就絕交的事,在他心中留下深深的傷痕,但他把傷痛藏在內心深處,現實中過著安穩的生活。工作順利,周圍的人對他懷著好意,也交過幾個女朋友。只是跟誰都沒辦法擁有深入的精神關係。然後他遇到大他兩歲的沙羅,成為戀人關係。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他忽然把高中時代被四個一直很親近的好朋友絕交的經驗,告訴沙羅。沙羅思考了一下之後說,你必須立刻回去名古屋,查清楚到底十八年前發生了什麼事。她說“(你)不是去看自己想看的東西,而是去看不得不看的東西喔”。
老實說,我在沙羅這樣說之前,沒有想到過,多崎作會去見那四個人。我以為,多崎作在不知道自己的存在為什麼被否定之下,人生就會不得不安靜地,神秘地活下去,我本來打算寫這樣比較短的故事。但因為沙羅那樣說了,(她對作說了那些話,我只是照那樣寫成文章而已),我不得不讓他去名古屋,而且最後還送他去到芬蘭。那四個人分別是什麼樣的人,每個角色分別擁有什麼樣的個性都必須重新一一建立,甚至必須具體描寫他們分別走過什麼樣的人生。結果,當然故事就變成長篇小說了。
也就是說,沙羅口中說出的一句話,幾乎在一瞬之間,讓這部小說的方向、性格、規模和結構都為之一變。對我自己來說,也是非常大的驚奇。試想起來,她不是在對主角多崎作說,其實是在對身為作者的我說的。“你必須從現在開始往前寫。因為你已經踏入那塊領域,學到那種功力了”。換句話說,或許沙羅也是我的分身的投影。她是以我的意識的一個面相,告訴我自己,不可以停留在我現在的地點。她說“再往前面更深入去寫吧”。在這層意義上,這本《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對我來說,或許變成有絕對意義的作品。雖然就形式上來說,可以稱為“寫實主義小說”,但我自己在想,其實是水面下各種東西複合性地,而且隱喻性地進行著的小說。
我小說中的角色們,或許比我所意識到的更用力在催促、鼓勵、和在背後支持身為作者的我往前進。那也是在寫《1Q84》時,一邊描寫著青豆的言行,一邊深深感受到的事。她好像把我心中的什麼牽動起來擴張開來了啊。不過我回想起來,書中的男性遠不如女性角色對我有更多的引導和驅動。雖然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想說的是,在某種意義上,小說家在創作小說的同時,自己的某部份,也被小說創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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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見面談話,剛才也說過,幾乎不記得談過什麼,不過老實說,其實我想可以真的都是無關痛癢的事。因為我覺得當時最重要的,與其說是談話內容,不如我們在那裡共有過什麼,這種“物理性的真實感”更重要。我們共有了什麼嗎?以一句話來說,我想可能是故事這個概念。所謂故事這東西,也就是人在靈魂深處存在的東西。人的靈魂深層底部該有的東西。因為那是在靈魂最深的地方,因此是人和人的根部互相聯繫的東西。我因為寫小說,平常會下降到那個場所去。河合先生身為臨床心理學家必須面對諮商者,也會下降到那個場所。或者不得不下降。河合先生和我可能“臨床性地”互相理解 - 我這樣覺得。雖然言語上沒有說出來,但彼此互相了解。就像憑氣味互相知道那樣。當然這可能是我單方面自以為是。但我到現在還能清楚感覺到,應該有接近那樣的某種共鳴。
我能有這種共鳴的對象,過去除了河合先生外,一個人都沒有過,老實說現在也一個人都沒有。“故事”這用語近年來開始經常被提起。但我提到“故事”這個用語時,能把故事就“那樣”地以正確的形式 - 我所想的“那樣”的形式 - 物理性地總和性地接收到的人,除了河和先生之外沒有別人。而且重要的是,投出去的球,對方能用雙手確實地接到,每個細節都理解到的感觸,不用說明、不必講理,這邊都能清清楚楚接收到反應。這種手感,對我來說是比什麼都高興,都受到鼓勵的事。可以確實感覺到,自己所做的事絕對沒錯。
我這樣說或許會有一點問題,不過直到目前為止,我不曾在文學領域上,獲得過足以媲美這種手感的鼓勵。對我來說是有一點遺憾的事,也是不可思議的事,當然也是悲哀的事。不過從這裡,也能看出河合先生是以為超越專門領域,卓越而大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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