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30日 星期六

《文明更迭的源代碼》劉仲敬

袁:可以把歷史當成我們認知個人命運的一個工具嗎?

劉:與其說認知個人命運,倒不如說是認知一種布朗運動(Brownisn Motion,微小粒子或者顆粒在流體中做的無規則運動,可用於分析生物族群的擴散過程、液體中的沈澱現象、人耳的聽覺、電流計的熱擾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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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大學體系產生的專家學者缺乏健全常識與格局感,只懂得撰寫失業狹隘的學術論文:論文格式、選題不得重複、引用規範這些是為什麼準備的?是為學術無產階級準備的,是為麥考萊時代的書記員準備的。書記員不是紳士,根本沒有署名權,最後寫出來的書都是由紳士署名的,書記員蒐集到的東西只能算原始材料,也就是供別人加工用的...... 真正原始意義上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的、符合牛頓和愛因斯坦的定義的科學家,指的都是可以自由探索的紳士。他們如果被人問到你的專業領域是哪些,那麼他們就會像馬克思韋伯那樣發怒說,我又不是一頭牛,難道我有專門吃草的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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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是如此紛繁複雜,你想把它科學化是不可能的,到最後歷史研究還是以觀察性和描述性為主的東西,但是觀察和描述可能會有無限多的方法。

論證什麼叫正確,什麼叫不正確,其實是一件非常無聊的事情。真正管用的東西,其實是你從混亂中提取的線索,但是這種東西跟歷史的關係不大,跟哲學的關係倒是比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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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虔誠的人,按照所謂的階級分類法,應該是屬於中產階級的下層,也就是手藝人、小店主這些人,他們最虔誠。最上層和最底層的人都不是最虔誠的。最底層的人沒有一個獨立的人格結構。缺乏人格結構這種事情是很難詳細描述清楚的,但重要的一點是,他們沒有穩定的利益觀念和預期,基本上屬於“我只活在此時此刻”的動物性狀態。而最高層的人,他們是充滿好奇心的,就像亞伯拉罕的父母和他們那些鄰居一樣,什麼新奇的東西都想嘗試一下 — 現在歐洲的多元文化主義者跟這些人也有點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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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那麼,英國後來在經濟上的優勢是得益於什麼因素呢?

劉:這是因為英格蘭的自治團體比較多,政府在絕對主義興起的過程中對原油自治團體的保護做得比較好。這也和它的財稅系統、主要是司法系統有關係,由司法系統在,它就沒有辦法隨意提高它的收入,這樣生產力增加得到的財富盈餘就留在民間,用來支撐那些小共同體,把這些小共同體養得越來越壯,養壯了之後它們就有餘力到四面八方去闖蕩了。

所以這個關係是顛倒過來的,不是說你推行了殖民主義所以富裕,而是因為你特別富裕所以才有資本推行殖民主義。就像現在,也是只有特別賠得起錢的人,才會去辦什麼星際開發公司之類的;如果你本來就很窮,沒有什麼剩餘資本,那就不可能辦得起來,頂多是由政府主導的舉國體制,由國家從每個窮人身上分別拔一根毛然後湊一大筆錢出來,培養一個國家隊,而普通老百姓連一個足球場都沒有,類似中國模式的東西。

袁:英國沒有從遠東撤退之前,英國是中國人過得最好的時候?

劉:烏干達在大英帝國統治下是能夠有財政盈餘的,英國人走了以後就完全變成破產國家了。埃及在大英帝國時代,靠賣棉花也是能夠盈利的,而且有些時候英國害寧願倒貼錢買它的棉花以維持自己的商業信用,英國人走了以後埃及就什麼都不是了。有些東西就是這樣,有擅長資本主義式管理的人在,只要稍微管理一下就能整理好財政,而一旦那些外國專家走了,剩下的攤子馬上就是一塌糊塗。

像埃及這種晚期的吏治國家就尤其是這樣子,英國人一撤退,本地的官吏接手管理,他們就會把辦公室的椅子都偷得乾乾淨淨。在中國也是這樣,清朝末年那些滿漢官吏已經算是比較老實的人,但文祥也老實承認說赫德(Sir Robert Hart)你辦海關千萬不能用清國人,只能用英國人,我們知道如果你用了清國人,所有錢都會被偷光。我們大清國要你赫德,就是要你給我們辦好財政的,所以你只能用歐洲人。李鴻章辦理銀行也是這樣,他第一個條件就是朝廷不能派人,要由外國銀行派人管理,如果朝廷不答應,那就寧願不辦銀行。

英國的金融制度本來也是臨時拉雜成軍的,是一個以債換債的制度,在英格蘭銀行成立以後才基本上穩定下來,然後用外貿的收入去逐步頂替,把需要連本帶利償還的許多筆分散的國債轉換成股權粉紅,之後只給利息就行了。隨著市道的好轉和保險業的發達,紅利就變少了,然後國債制度也變成了一個穩定的制度,透過分期償還,最後國債制度和貨幣制度融為一體。

袁:英國的金融制度其實也是封建體制的產物?

劉:英格蘭銀行的體制其實跟南海公司、東印度公司是一樣的,也就是之前講過的自治市鎮的體制,它在經營上有極大的相對獨立性。所以“央行獨立”對英格蘭來說不是一句空話。它為什麼能夠獨立經營?因為銀行法人就是一個享有封建特權的機構。其實美聯儲現在享有的權力基本上也是這樣的來源。如果你把央行當作一個政府機構來辦的話,那就完了,它肯定要推動通貨膨脹,把印鈔廠變成政府的提款機。這從本質上來說就不是銀行本身的問題了,是憲法問題而不是金融技術的問題。所以李鴻章當時不肯辦銀行也是有先見之明的,他知道在東方吏治國家這種晚期文明的條件下,要實行自由資本主義就的有殖民主義的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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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一帝國產生之後,文明品質就每況愈下,這個發展規律也跟希臘、羅馬和秦漢帝國極度相似。帝國肯定既不是文明的最高峰,也不是文明的最早起源。

諸子百家時代、春秋時代就不是文明的起源,而是文明的成熟階段。所謂的巴比倫文明,其實就是蘇美城邦世界的帝國階段。拜占庭文明失去了希臘羅馬時代的大部分創造力,只能手機和輯錄古老的遺產。收藏家和圖書館的興盛其實也是守成的特徵。羅馬圖書館的興盛時代也就是帝國的沒落時代。拜占庭時代除了歸納和整理,智力活動差不多全都停滯了。巴比倫時代收集古物、收集圖書的風氣格外濃厚,恰好符合晚期的特徵。

早期敘利亞高地的那些王國,因為他們的語言還未被破譯,所以很多事情還搞不清楚,但是有很多跡象表明他們是比較青春期的文明。馬里國王的一些雕像,給人的印象就跟後期文明的雕像不一樣。中東地區的雕像高度寫實,表情都可以看得很清楚。晚期文明,例如埃及新王國的法老,或者薩爾貢、阿卡德帝國的列王,他們的雕像給人留下的印象就是嚴厲、多疑、陰鬱,臉上佈滿了刻薄和猜忌的皺紋,好像他們為獲得成功而付出了非常沈痛的代價,總是不能安好心睡覺的樣子。馬里王國的那些國王則是一派天真自信的表情,彷彿生活在一個好事情理所當然會發生的世界裡。他們的雕像類似印地安人部落酋長的雕像,風格比較相似。印地安部落的酋長為什麼會是這樣?因為他天生就是酋長,權力來自血緣傳承,他天生就是這個大家族的家長,不用擔心家族成員會背叛他,也不用為了爭取權利而付出什麼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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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主義者的問題是很容易被生態場淘汰,因為他們達成的效果比宗教團體差得多。以無神論作為綱領有它天然的弱點,組織很難長期維持下來。因為理性主義者不容易達到互信,或者說人類的本性就是互相懷疑,如果缺乏更高維度的力量做擔保,組織維持內部的團結就會很困難。從經驗事實來看,在其他條件差不多的情況下,總是無神論者首先出局,無神論者最後能夠倖存的地方就是文化沙龍,因為裡面都是只管說不管做的知識份子,所以你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你是無神論者。但是你想建立一個以無神論為立論基礎的團體,這樣的團體倖存的概率非常低,最大的困難不在於別人可能會迫害你,而是組織本身都沒法維持。宗教團體看起來彼此爭鬥得非常厲害,但是最有生命力的同樣是它們。

俄國的布爾什維克以及其他類似的純消耗性組織,會把寄生社會的原有資源迅速消耗掉,消耗完以後就什麼都沒有了。把它們當成國家是錯誤的,你只能把它看成是犯罪集團;一旦認識到它們屬於犯罪集團,原先解釋不通的所有事實就可以解釋得通。在無神論者當中維持秩序的成本相當高,裡面的每個人都憑自己的有限理性作出決斷,十之八九會子鄉產殺,出現人吃人現象的可能性非常高。而宗教的作用就在於它能夠改善這種隨便就互相背叛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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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份子喜歡在紙堆裡面大談人性的陰暗,以及各種各樣的倫理學問題。但實際上他們是不懂的,因為人性的幽暗面要真正體會過才能夠領會。像毛姆 Maugham 就曾經說過,美國哲學家在談到“人無法分擔其他人的痛苦”的時候總是用牙痛做比喻,因為他們自己的一生之中,除了牙痛之外就沒有經歷過什麼了不得的痛苦。沒有親自經歷過的事情,只從書本和理論出發做分析是很容易弄得荒腔走板的。培養知識份子的途徑恰恰就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安靜環境,所以知識份子實際上根本沒有經歷過特別深刻的人生痛苦,他們代表的恰好是宗教人士的反面。基督教是怎麼產生的?耶穌基督分享了全人類的罪惡和痛苦,他的力量也來源於體驗及征服了罪惡和痛苦。知識份子是既犯不了重罪,又受不了大苦的角色,雖然他們最擅長打筆仗。

愚夫愚婦或者說比較熟悉人性的沒牙老太婆,反而對於這點是非常清楚的。能夠口述的道理要嘛完全不對,要嘛就是非常膚淺的東西;真正的深刻道理你只能感覺得到,但是說不清楚。這樣的例子不少,比如歌德的老婆就讓很多知識份子跌破眼鏡,他們覺得歌德這樣的人怎麼會娶一個那樣沒文化的老婆,托馬斯曼說她是“一尊美麗的肉”,“完全沒有教養的人”;羅曼羅蘭說她“精神上是個零”;羅伯特穆齊爾 Robert Musil 說她是歌德的“著名性伴侶”。結果歌德和他的老婆如膠似漆,如果他娶的是一個女知識份子,家庭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就只有天曉得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中有相當一部分建立在水面以下的因素,甚至水面以下的部分可能才是最重要的,畢竟人類連外激素那樣的東西都不會主動意識到。

像昆蟲分泌出來的外激素,它們在相互感受到激素以後,就知道雙方能不能配合。一個人釋放的無數社交信號中,應該有很多是相當於外激素的東西,你接收到以後,才用理性給自己補上理由,其實那都是馬後炮,並不是真正的原因。毛姆的某一部小說寫的就是這個 — 有一個女人,她的丈夫總是出軌,而她始終不肯離開對方。別人很多次勸她離婚,追問她這種人有什麼捨不得的?結果她回答說,他額頭上的頭髮長成這個樣子,我沒辦法不愛他。聽到這話的人當然氣得發瘋,竟然會為了頭髮做傻事,這是什麼道理?其實頭髮也不見得是真正原因,裡面肯定有她本人也說不清楚的外激素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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