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改朝換代無數次,軍閥割據。民國根本尚未大統一。宮中簡直是另一個宇宙,但也要承受外界風雨。估計是回憶錄,如果是日記應該很不相同。雖然是皇上,究竟也只是個人類,而且還是個小孩子,大小事感覺都一樣。復國和教室外的蟬鳴都是一樣。
2 果然是豪奢非常。純屬浪費。但一定得浪費,因為要養活身邊宮裡那些肥蟲。什麼”正黃旗“,還有一群太監,油水太多,如何整治都整治不完,故宮裡的寶物一輩子也看不完,大家都在猛偷,想清點馬上就火災頻傳。貪污真是最恐怖的民族病。
3 除了花不完的錢幾乎就沒什麼好處了。像被軟禁在宮內哪裏也不能去,什麼也不知道,所有消息只能靠身邊幾個人傳進來。大家都想在他身上撈一筆。就算真的抱著好心的也得和他身邊其他人爭寵。他身邊那些清官的迂腐程度是不可想像的。一百年其實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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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老北京人回憶當時北京街上的情形說:那天早晨,警察忽然叫各戶懸掛龍旗,居民們沒辦法,只得用紙糊的旗子來應付;接著,幾年沒看見的清朝袍褂在街上出現了,一個一個好像從棺材裡面跑出來的任務;報館除了復辟消息的號外,售價比日報還貴。在這種奇觀異景中,到處可以聽到報販叫賣“宣統上諭”的聲音:“六個子兒買古董咧!這玩意過不了幾天就變古董,六個大銅子兒買件古董可不貴咧!”
這時前門外有些鋪子的生意也大為興隆。一種是成衣鋪,趕製龍旗發賣;一種是沽衣鋪,清朝袍褂成了剛封了官的遺老們爭購的暢銷貨;另一種是做戲裝道具的,紛紛有人去央求用馬尾給做假髮辮。我還記得,在那些日子裡,紫禁城李袍袍褂褂翎翎頂頂,人們腦後都拖著一條辮子。後來討逆軍打進北京後,又到處可以揀到丟棄的真辮子,據說這是張勳的辮子兵為了逃命,剪下來扔掉的。
假如那些進出紫禁城的人,略有一點兒像報販那樣的眼光,能預料到關於辮子和上諭的命運,他們在開頭那幾天就不會那樣地快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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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莊士敦入宮以來,我在王公大臣們的眼裡逐漸成了最不好應付的皇帝。到了我結婚前這段時間,我的幻想和舉動,越發叫他們覺得離奇,因而驚恐不安。我今天傳內務府,叫把三萬元一粒的鑽石買進來,明天又申斥內務府不會過日子,只會貪污浪費。我上午召見大臣,命他們去清查古玩字畫當天回奏,下午又叫預備車輛去遊香山。我對理性的儀注表示了厭倦,甚至連金頂黃轎也不愛乘坐。為了騎自行車方便,我把祖先在幾百年間沒有感到不方便的宮門門檻,叫人通通鋸掉。我可以為了一件小事,怪罪太監對我不忠,隨意叫敬事房剳打他們,撤換他們。王公大臣們的神經最受不了的,是我一會想勵精圖治,要整頓宮廷內部,要清查財務,一會我又揚言要離開紫禁城,出洋留學。王公大臣們每天被我鬧得心驚肉跳,辮子都急成白的了。
我的出洋問題,有些王公大臣考慮得比我還早,這本來是他們給我請外國師傅的動機之一。我結婚後接到不少遺老的奏摺、條陳,都提到過這個主張。但到我親自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表示了反對。在各種反對者的理由中,最常聽說的是這一條:
“只要皇上一出紫禁城,就等於放棄了民國的優待。既然民國沒有取消優待條件,為什麼自己偏要先放棄它呢?”
無論是對出洋表示同情的,還是根本反對的,無論是對“恢復祖業”已經感到絕望的,還是仍不死心的,都捨不得這個優待條件。儘管優待條件中規定的“四百萬歲費”變成了口惠而實不至的空話,但是還有“帝王尊號仍存不費”這一條。只要我留在紫禁城,抱著這個小朝廷,對恢復祖業未絕望的人固然很重要,對於已絕望的人也還可以保留飯碗和既得的地位,這種地位的價值不說死後的恤典,但看看給人點主、寫墓誌銘的那些生榮也就夠了。
我的想法和他們不同。我首先就不相信這個優待條件能永遠保留下去。不但如此,我比任何人都更能感到自己處境的危險。自從新的內戰又發生,張作霖敗退出關,徐世昌下臺,黎元洪重新上台,我就覺得危險突然逼近前來。我想的只是新的當局會不會加害於我,而不是什麼優待不優待的問題。何況這時又有了某些國會議員主張取消優待的傳說。退一萬步說,就算現狀可以維持,又有誰知道,在瞬息萬變的政局和此起彼伏的混戰中,明天是什麼樣的軍人上台,後天是什麼樣的政客組閣?我從許多方面— 特別是莊士敦師傅的嘴裡已經有點明白,這一切政局的變化,沒有一次不是列強在背後起作用。與其等待民國新當局的優待,何不直接去找外國人?如果一個和我勢不兩立的人物上了台,再去想辦法,是不是來得及?對於歷代最末一個皇帝的命運,從成湯放夏桀於南巢,商紂自焚於鹿臺,犬戎弒幽王於驪山之下起,我可以一直數到朱由檢上煤山。沒有人比我對這些歷史更熟悉的了。
2020年5月31日 星期日
《末代皇帝自傳》溥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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