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27日 星期三

《人魚紀》李維菁

好像《鋼琴教師》一樣可怕的母親與女兒的關係。小時候富有拉小提琴的母親卻是控制狂,控制女兒房間的擺飾、身體和一切。照X光的時候不能脫內衣。連白帶都會被認為是男性的痕跡。長大後女兒在舞蹈裡找到自己,然而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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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從小跳舞就好了,現在一定了不起。” 
“為什麼?”
“你身上有好的女舞者的特質。”
“什麼?”
“脾氣壞,認真,即可,還有,好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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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從來不曾見過也無能參與的,我媽最引以為豪的,富裕明美的少女時期。

如果我媽一直是少女就好了,不曾長大成為性徵成熟富有生殖力的女人就好了。如果我一直是少女就好了,如果不曾長大不曾成為性徵成熟富有生殖力的女人就好了。如果這世上所有人都不具性徵,不具生殖力就好了,我媽會快樂,我也會快樂,而且,我才有可能被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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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男人都喜歡指導自己的舞伴,或者落單的像我這樣的小姐。修養差點的,就變成指責,錯都是別人的錯,都是別人的失誤,這是把社會上的男性作風本能地用在舞伴身上了。外面世界的男女邏輯說不定和國標舞世界的男女邏輯沒什麼不同,men lead。許多次男女舞伴吵鬧不休,火氣不消,吵著鬧著,老師只是適時現身擔任仲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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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林爸爸對又林媽媽明明非常寵愛,但又想隨時擺出不可一世的大男人大老闆妝,想顯示自己隨時可以使喚任何人。因為偏愛大兒子,又林爸爸所有的嚴厲都衝著小兒子來。

難怪又林怕爸爸,不過,我覺得他活該。難怪他隨時給人臉色,操弄別人,隨時都有怒意要爆發,是不被父母偏愛的孩子的典型症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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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極度想知道關於我身體的一切,如果有可能的話,我想她想將我的身體拿去由她控制。我常常想,我的身上明明有心臟,有肝腸,有胃,有脾臟,她委身惡夢一點也不關係這些器官,只關心我的性器。難道我的存在唯一重要的就只是我的性器嗎?

我的健康,我的情緒,我的靈魂,如果人類真的有靈魂的話,好像都不重要。我的存在唯一的意義,只在我的性別;我的性別唯一的意義,是性。

性對我來說,始終是暴力而入侵的,不是男人讓我明白的,是我媽讓我明白的。

我媽說愚蠢的女人才進廚房,她竟讓自己落入了進廚房的命運。

她每次在廚房做飯,就不停抱怨,為了餵養我,她的時間都浪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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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計程車,我就哭了,莫名其妙被一個我根本不算認識的小男生在公眾場合無理飆罵...... 過去一整年來又林的白眼、貶抑、吃到、缺席,動輒罵我,都莫名其妙,我為什麼要讓一個其實我一點都不熟的小男生這樣羞辱?

我覺得萬分委屈,又哭了出來。

之後我才想起這一切緣由,委曲是我自找的,羞辱也是我邀請來的,這一切羞恥,都是因為我貪婪,是我貪心造成的。因為我想跳舞,因為我想跳雙人舞。因為我想跳雙人舞,我苦苦地去求人家拜託人家跟我一起,我擺低姿態任人糟蹋,不敢反抗,因為我怕人家跑走,因為我太想要太想要太想要跳這種舞,跳這種繾綣綺麗,兩人為一個單位的舞蹈。

其實我,根本只有一個人,一直都是一個人,根本沒有辦法進入這兩人一組的世界,從來就沒進去過。我這樣苦苦哀求纏繞,是我自找的,因為我始終不願意面對我始終是孤單單一個人的現實,我不願意面對其實我對此耿耿於懷,而我根本不可能進去那另一個世界。

規則就是規則,我根本從規則就被排除在外了。

但是我的錯,若不是我求得這樣哭,求到明明白白誰都看得出來,不至於讓自己這般委屈,求成下人,不至於門戶洞開,這世上根本不會有任何人可以侮辱我。


雙人舞有個重點中的重點,不管是做為一切基礎的基本步,還是再困難再複雜的舞技,重點在於兩人那樣身體的交纏,緊緊相貼,看起來像戶依存,實則,兩人都站在自己的重心上。

如果不是各自站在自己的重心上,互為支點,不可能發展出那樣精彩的奇花異草,不可能以兩人隊形那樣驚奇地旋轉,美麗地盛開。有些人跳了許多年,仍然不懂這個基本道理,不懂得千練萬練,每天要練得就是自己的重心和穩定度。你會因為自己重心不穩,拉扯對方,男生若重心不穩,也無法傳送準確穩定的訊息給女生,啟動她進行下一個舞步。有些笨蛋,覺得自己站穩了,就還想來幫助女生轉圈下腰,去推去拉,轉你身體,害你本來像洋娃娃那樣輕盈地要轉,卻被他硬去施力像陀螺被外力干擾那樣,往旁傾倒。看來是男生發動的,是的,是男生發動的,但其實女生的動作是自己來的,他沒幫你轉,是你自己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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