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在巴黎,她熟知拉斯帕耶大道上的每一家商店;她認得很多面孔,人人對她噓寒問好。而在這裡,與她錯身而過的面孔如此陌生。她為什麼距離自己的生活如此遙遠?這是一個晴朗的六月天。樹木欣欣向榮,花粉在路旁匯集成流,鴿子在其間抖動翅膀。白絮在妮可四周飛舞,它們鑽入她的鼻子、嘴巴,沾上她的髮絲,它們讓她暈頭轉向。她以某種方式和自己的身體告別的那一個下午,它們飄進圖書館,沾上她的髮絲。在那天以前已經有過先兆。鏡子裡,照片裡,她的樣子已顯老態:但她還認得出自己。與男性朋友聊天的時候,他們是男人,她意識到自己是女人。然後,那個陌生 - 多麼英俊 - 的男人與安德烈一起出現;他心不在焉地與她禮貌握手,有什麼東西徹底天翻地覆。在她看來,他是一個年輕、迷人的男人;對他來說,她跟一名八十歲老嫗一樣沒有性別。她不曾從那個眼神的打擊中復原過來;她跟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再有一致性:它是一具陌生的皮囊,一種令人痛心的偽裝物。也許變化的過程頗漫長,但她的記憶將它凝結在那個瞬間:有一對小鹿眼睛的男人冷淡地別開視線。從那時候開始,她在床事上冷漠:的要起碼愛自己一點才能享受魚水之歡。安德烈不明白她是怎麼回事,但逐漸地,他任自己被她的冷感擊敗。她每年夏天總是在同一天想起這段往事,但傷口早在很久以前就不再疼痛。
他
是的,他的不適感有一個名字,他不喜歡,但不得不採用的一個名字:失望。他通常厭惡聽到從中國、古巴、蘇聯,甚至是美國旅行回來的人說:“我很失望。”他們錯在預先抱持一些想法,接著發現實情不符,那是他們的過錯,而不是現實狀況的過錯。但是,他這下經驗了類似的事。如果他前往的是西伯利亞荒地,或是去科學家工作的城鎮,情況或許大不相同。但他在莫斯科與列寧格勒沒有找到所期望的東西。他究竟期望些什麼?並不明確。總之,他並沒有找到。當然,蘇聯和西方世界之間存在著巨大差異。在法國,技術進步只會加深特權階級和被剝削者之間的鴻溝,在蘇聯這裡,經濟結構是為了確保技術進步,有朝一日會讓所有人受益。社會主義終會成為現實。它有朝一日將在世界各地取得勝利。現在只是退潮期。在世界各地 - 或許中國除外,那個國家的狀況不定,難以令人安心 - 每個國家正在經歷退潮期。他們會走出低潮的。那是可能發生的,那是可能做到的。而那樣的可能未來,安德烈將不會親身證實。對於青年來說,這個時代並不比其他時代差,並不比他二十歲的時候差:只不過,對他們而言是起點的這些年,對他而言已是終點:人生的黃昏。以他這個年紀,或許就要迎來的復甦期,他不會親眼目睹。馬克思說過,通往善的路比通往惡的路更糟糕。年輕人眼前鋪展著虛幻的永恆,奮力一躍便跳到路的彼端;但再過一些年歲,便不再有足夠的經歷來超越所謂歷史的意外支出,會判斷它們過於昂貴。他曾指望透過參與歷史創造來證明他的人生意義:他現在再也不抱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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