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12日 星期三

《比遠方更遠 Far and Away》Andrew Solomon

《諷喻之塔:開放政策時代的蘇聯藝術家 The Irony Tower: Soviet Artists in a Time of Glasnost》1991六月

2015年十一月,我與一位俄國藝術家朋友安德烈羅伊特 Andrei Roiter 吃晚餐,向他提到這本書,並且重溫了我寫進書裡的一些共同往事。他問我:“還記得我們當時多麼滿懷希望嗎?”我暗忖他是不是對未竟的夢想感到遺憾,然後他說:“即使一切最終證明只是空想,光是當時能夠感受島那股希望,就決定了我所有的想法、我畫過的作品、我所成為的一位。”我們對俄國在普丁治下的不公不義感慨不已,他又說:“就連當時的暴力都不一樣,因為那是因希望而起的。”我在我們聊天時領悟到,希望有如幸福快樂的童年,曾經沐浴在希望裡的人也應付得了人生接踵而至、無可避免的創傷。希望給人的體驗有如原始的愛。我的生活向來與政治無涉,去了莫斯科以後,卻感染了那種人格操守要嚴陣以待迎接考驗的堅持。當時的我還不知道要稱這為“人生使命”,不過這本書所敘述的旅程全是由那份昂揚引起。那群蘇聯藝術家的樂觀感受背後所憑恃的,後來證實多半是幻夢一場,然而,即使只是出於想像的現實,那感受仍舊真切。破滅的希望仍飽含一種高貴的特質,是全然無望的人永遠無法了解的。

旅行

旅行既是拓展自我,也是認清個人局限的行為。旅行脫去你的背景,提煉出你的精華。沈浸在全然陌異的環境裡,最能讓你清楚地看到自己。一方面是因為別人會對你做出不同的假設,他們的預期通常與你的國籍有關,而不是你說話態度的細微特徵、衣著式樣,或是種種透露你政治立場的跡象。同樣地,旅行也把你偽裝起來你會被他人粗略的成見包圍,因而有種奇異的隱蔽和匿名感。我很享受隻身一人的狀態,只要那是我自願的。我也能在某個遙遠而艱困的地方怡然自得,只要有人在家鄉思念我。我不喜歡人情世故的束縛,而旅行助我從中掙脫。

在此同時,如同我在蘇聯學到的,這種社交隱匿性也令我深感不安。這種焦慮既反映了理解異文化出身的人有多難,也反映我在他們眼中是模糊難認的。如果我對他們摸不著頭緒,他們對我恐怕也是。當你必須學習新地方種種陌生的規則,突然之間,你又成了生澀的新手。旅行使你謙卑 - 在家鄉讓你享有聲望的事,到了國外可能顯得無關緊要,或滑稽可笑。在擁有不同標準的國家,你見解的真實性不再可靠。你常常不解他們為何覺得某些事情好笑,有時某些事情卻必須莊重看待。你對自己的標準,幽默、莊重,甚至道德的標準,都起了疑問。熟悉的環境緩和了自我認識的衝擊,因為“你是誰”和“你在哪裏”的分野並不明確。可是在陌生的地方,你這個人會更全然彰顯 - 在家鄉與異國都維持不變的,就是你真正的本性。

他們的諷刺、幽默(和藝術)或能拯救中國 1993

希望必然導致憤怒,絕望的結果則是悲傷。岳敏君畫了無數自畫像,畫裡的他都在縱情大笑。過去二十年間出自中國的圖像裡,辨識度最高的或許就屬他的自畫像。他的創作速度趕不上收藏家的熱烈需求,北京的跳蚤市場充斥著仿作。岳敏君被歸類為玩世現實主義畫家,不過一個策展人說,隨著時間過去,他的作品散發出“一種憂鬱的感覺,不再玩世了”。詩人歐陽江河曾寫道,岳敏君的作品是“一切不能回憶的悲都在這笑裡”。

天寬地闊在蒙古 The Open Space of Mongolia

蒙古的精髓所在遠超出肉眼可見之處。在蒙古任何地方(出了烏蘭巴托)你都能看到必看的純淨風景、亙古不變的文化。接下來,如果你特別想探索戈壁或庫蘇古爾,或一睹氂牛的風采,也都可以成行。中國人有種奇特的國族自豪,覺得外國人絕對看不透中國社會的複雜。俄國人則認為西方人絕無法領會或動搖他們的絕望感。然而蒙古人不同,他們似乎對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了然於心,如果你想加入他們的行列,他們會欣然接納。在蒙古,你切身感受到的不只有歷史,還有永恆。

(農耕的相反不是狩獵採集,而是遊牧。)

發明對話 Inventing the Conversation - Greenland 2001

我在踏上格陵蘭以前,以為他們主要的問題是“季節性情緒失調”,一種因陽光短缺導致的疾病 - 在每年整整三個月見不到太陽的地方他,特別容易陷入重度季節性情緒失調。我原本預期每個人的心情會自秋末開始轉為低落,從二月開始好轉,但事實不然。格陵蘭的自殺旺季是五月,雖然一具格陵蘭北部的外國人會因為長期處於黑暗而陷入憂鬱,不過因紐特人多年來已經適應了陽光的季節變化。在許多社會,春季都會誘發自殺行為。英國散文家艾爾艾佛瑞茲 A Alvarez 寫道:“自然變得更豐饒、柔和、怡人,內心的冬季就越顯深沈,分隔內在與外在世界的深淵也裂得更開、更難以忍受。”比起氣候較為溫和的地帶,在格陵蘭,春天來臨的換季變化要來得劇烈兩倍,是一這些月份最為殘酷。

“我們身體靠得太近,反而沒辦法真心親密。大家心頭各有重擔,沒人想拿自己的事加重別人的負擔。”在二十世紀初期和中期,丹麥探險家藉由因紐特人的自述得知,他們主要有三種心理疾病。如今這些疾病泰半絕跡,只在非常偏遠的地區還存在。一個曾罹患“極地歇斯底里症”的男人說,這種病是“一股血氣上湧,那是一股受到海象、海豹和鯨魚的血滋養的年輕熱血,然後憂傷抓住了你。起初你覺得很浮躁,然後開始厭倦生活”。這種病的變種至今仍然存在,我們可能會稱為激躁性憂鬱症或混合狀態,很類似馬來西亞人說的“抓狂”。罹患“山區浪人症候群”的人會背棄社會離開 - 在比較古老的年代,這些人不准復歸,得在徹底的孤絕中自生自滅。“獨木舟焦慮症”是認知違反現實,例如覺得水正在流入你的船、你會沈船淹死,是最常見的妄想症形式。

Senegal - 裸浴公羊血,暢飲可樂,好不痛快!

五年後,我在盧安達為我後來寫的另一本書做研究,我跟一個本地人聊天時,向他描述了我在賽內加爾做恩德普的過程,而他說:“喔,你知道嗎,我們也有種儀式,跟他們有點像。塞內加爾是西非,我們是東非,兩邊差很多,不過我們的儀式有類似之處。”他頓了一下,說道:“你知道嗎,種族大屠殺之後,馬上有西方的心理健康工作者來到這裡,結果我們跟他們出了很多問題,不得不請一些人離開。”

我問他:“問題出在哪裡?”

“他們的治療不會像你說的那樣,把人帶到戶外的陽光下。再怎麼說,陽光才是康復的起頭嘛。他們既不放音樂也不打鼓,這要怎麼讓人在憂鬱時恢復血液循環呢?你要是萎靡不振,就得促進血液循環才行。他們也沒有全體休息一天,好讓左鄰右舍齊聚在一起,想辦法幫你提神、讓你恢復喜樂。他們沒這種概念。他們不知道憂鬱是種由外入侵的東西,要是上身了,其實可以趕走。”他意味深長地停了半晌。“他們反倒是一次一個把人帶進昏暗的小房間,要人坐上一小時、淨講自己遇到什麼壞事。”他搖搖頭,說道:“我們只好請他們離開這個國家。”

人人通手語的國度 Indonesia 2012

受過教育的西方人要建立親密關係,往往得先互相了解,而所謂的了解是透過語言揭開對方內心的秘密後,遂得以增進。不過,有些人天生不擅言詞,他們表達心意的方式是料理飲食、服侍情慾、在田裡攜手勞動。言語的涵義對這些人只是次要,是愛的附帶產物,而不是愛的表現方式。我們來到的這個社會,不論對聽人或聾人來說,語言都不是親密關係的先決條件,也不是探索與理解世界的主要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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