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2日 星期四

《留住一切親愛的》John Berger

人民對於正義的欲望繁然無盡。也就是說,對於反叛不公不義的抗爭,以及追求生存、自尊和人權的抗爭,我們不該只考慮它們的直接訴求、它們的組織,或它們的歷史結果。不該把它們簡化成運動。運動是用來形容一群人集體朝向某個明確的目標前進,其結果不是成功,就是失敗。然而,這樣的形容卻忽略了無數的個人選擇、遭遇、啟迪、犧牲、新的欲望、悲痛,和最終的,記憶。這些都是由運動所引發的個人情感,但嚴格說來,這些也都只是運動的偶然產物。


運動許諾的,是未來的勝利;而這些偶然時刻所許諾的,卻是這個當下與瞬間。這類時刻包括了,歡欣無比或悲劇至極地在行動中所經驗到的自由。(不行動根本不可能有自由。)這類時刻是先驗的,是史賓諾莎所謂的永恆,沒有任何歷史結果可以比擬,它們有如不斷擴張的宇宙中的點點繁星。

並非所有的慾望都指向自由,但自由是欲望被承認、被選擇、被追求的經驗。欲望所關切的,從來不只是擁有某事某物,還包括改變某事某物。欲望是一種渴求。對當下的渴求。自由未必能實現這種渴求,但它承認這樣的渴求是至高無上的。


消費主義已成了這個星球最強大也最具侵略性的意識形態,它開始想說服我們,痛苦是一種意外,我們可以為它買保險。這就是它冷酷無情的邏輯基礎。


我不是征服者,我隸屬於失敗者的一方,令戰勝者心懷恐懼的失敗者。勝利者的時間永遠是短暫的,失敗者的時間卻無限綿長。


你好像對雞有點了解,他說。母雞生病時,就不會孵蛋。幾乎啥都不做。然而,有一天,當牠醒來,發現死神靠近了。有一天,牠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然後你猜,怎麼了?牠開始孵蛋,一孵再孵,除了死亡之外,沒任何事能阻止牠。


他剝除掉所有的偽善、半真半假,以及貪婪權勢的假面,因為它們只會滋養無知,而無知是一種無視於現實的盲目形式。也因為它們鄙視記憶,包括語言本身的記憶,而記憶卻是我們的最大遺產。


這世界不總是冷酷無情的嗎?但今日的冷酷或許是最頑強、最瀰漫、也最持續。它既不赦免這個星球,也不放過居住在其上的所有生命。它很精粹,因為它完全提煉自追求利潤的單一邏輯(如冷凍庫一般冰寒),它威脅要淘汰其它所有信仰,以及懷抱尊嚴和一絲希望來面對殘酷人生的傳統。


此刻這個歷史時期,是圍牆的時代。當柏林圍牆倒下之際,也正是準備在世界各地興建圍牆正式展開之時。水泥之牆、官僚之牆、監視之牆、安全之牆、種族之牆。世界各地的圍牆,將鋌而走險的窮人與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想維繫財富的人隔離開來。圍牆貫穿了各個領域,從穀物耕作到醫療保健。圍牆也矗立於世界最富裕的大都會中。圍牆是很久以前人們稱之為階級戰爭的前線。

牆的一邊:應有盡有的軍備,沒有人員傷亡的戰爭美夢、媒體、富足、衛生、琳琅滿目的魅力通關密語。牆的另一邊:石頭、物資短缺、世仇、武力報復、疾病叢生,以及誓死如歸和多活一天是一天(或多活一週是一週)的心態同時並存。

對今日這個世界而言,抉擇的意義就在這裡,在牆的兩邊。我們每個人心中也有一道牆。無論我們身處何方,我們都能在內心裡抉擇要和牆的哪一邊同調。那不是一道善惡之牆。兩邊皆有善有惡。那是自我尊重和自我混沌的抉擇。

強權貴冑的一般,是對恐懼的盲從因襲(它們從未忘記圍牆),以及不再有任何意義的滔滔話語。

牆的另一邊,是擁擠繁雜,差異不同,三不五時的失蹤,以及能為生命賦予意義的語言辭彙,即使是悲劇的意義,尤其是悲劇的意義。


我們在此所思量的差異,牽涉到恐懼與信心之間的關係,以及飽受威脅與高高在上的關係。對他們而言,兩者之間毫無妥協的可能。他們的瘋狂宛如開關,一邊開啓,另一邊馬上關閉。然而重點是,生命正是在恐懼與信心相互妥協的漫長過程中,切實體察到生命的複雜多樣。我們正是從這裡學到我們所面對的東西。但二元論的瘋狂拒絕接受這樣的複雜性。


Guy Debord 未卜先知地寫道:“...... 大量生產的商品不斷累積,填滿了市場的抽象空間,彷彿它已打破所有宗教和法律的藩籬,以及中世紀用以維持手工品質的所有法人限制,這同時也摧毀了所在(Place)的自治與質地。

導致當前全球亂象的關鍵字,就是 de-localization (去在地化)或 relocalization(再在地化)。這指的不僅是把生產地移到勞工最低階且管制最少的地方。同時還包含了新興權力瘋狂無比的境外美夢:夢想把先前所有固著於“所在”之上的身份與信任侵蝕殆盡,好把全世界成單一的流動市場。

就本質而言,消費者是感覺失落的人,除非他或她正在消費。品牌與 logo 成了 Nowhere 的一個個地名。



一度是鄉野所在的廣大地域,正轉變成一個個特定區劃。其中的過程細節因不同大陸而有極大差別--非洲或中美或東南亞。然而,最初的分隔切劃總是來自其他地區,來自不斷想要滿足其胃口的企業利益,這意味著奪取自然資源(維多利亞湖的魚、亞馬遜的森林、世界各地的石油、加彭的鈾,等等),意味著無視於渣謝土地和水源屬於何人。接踵而至的剝削很快就需要機場、軍事和準軍事基地來捍衛他們吸允的民脂民膏以及與在地的黑手黨勾結合作。緊接著,就是部落戰爭、飢荒和種族滅絕。

這類區劃中的人們,失去了所有的住所感:孩童變成孤兒(甚至長大之後依然),女人淪為奴隸,男人成了亡命之徒。這情形一旦發生,就得花上好幾代得時間,才有辦法回復任何一點家庭之感。每一年,這樣的資本累積,都不斷拉長了“無處鄉”的時間與空間。


欲望,當它是兩人之間的相互交流時,它是由兩人策劃的一場密謀,用以面對或藉以藐視決定這世界的其它所有密謀。它是兩人的串謀。

這計劃,是為了讓對方從現世的苦痛中得到豁免。不是幸福(!),而是一種肉體的豁免,從身體對苦痛的巨債負債中得到豁免。

所有的欲望內部,都有著貪嗔癡求與憐憫;無論這兩者的關係比例如何,總是絞扭在一起。沒有傷口的欲望無法想像。

這場串謀的墓地,是為了共同創造一處豁免的所在,豁免的 locus,這豁免必然是暫時性的,這豁免是為了暫時逃離肉體所承繼的絕對創傷。

人體具有無畏、優雅、嬉樂、莊嚴和其它無數特質,但人體在本質上也是悲劇的 - 這和所有的動物不同。(沒有任何動物是裸體的。)欲望希冀保衛它所欲求的身體,讓它遠離身體所具體呈現的悲劇,更有甚著,它還相信它能做到。這是欲望的信念。

欲望裡自然不存在利他主義。欲望是獻出整個自我,包括肉體和想像的自我,來提供保護,來給予豁免。自欲望萌生之際,量具肉體便彼此含納,因而那豁免若果真發生,它將同時籠罩雙方。

那豁免必然是短瞬的,但它卻承諾一切。豁免撤廢掉短瞬 - 但來自於短暫威脅的傷害,卻一路緊跟著它。

在第三者眼中,欲望是一首短暫插曲;只能從內部經驗,是一種超越。然而對欲望的兩人而言,前此往後、日復一日的生命,都是圍繞著欲望打轉。

欲望許諾豁免。然而,從現存的自然秩序中豁免,也就等同於小時。而這,正式欲望在其最狂喜時刻所呼喊的:讓我們就這樣消失無蹤!

戀人們的消失,不是逃避,不是棄離;而是轉移到他方,轉移到豐饒的入口。一般總認為,豐饒是一種累積。但欲望堅稱豐饒是一種贈予:寂靜的豐饒,黑暗的豐饒,在那兒,萬事萬物盡皆平和。這讓我想起一則古老夢想,金羊毛的傳說。(它所贈予的是:豁免於犧牲。)這故事以象徵性的手法,同時再現了無知與智慧。它在其隱匿之處伸展、蜷縮、無憂褻瀆、全然完整、無人可磨損其分毫。

一旦分享經驗過這樣的豁免,這再也無可豁免的豁免將永誌難忘,而這樣的消失將比任何明顯可辨的事物更真實、更明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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