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22日 星期日

《長日將盡》石黒一雄



然而,今晚獨自靜坐房中,我發現這趟旅行的頭一天所留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並非索爾斯堡大教堂,亦非此城的任何一處迷人景致,反倒是今早所見綿延起伏的英格蘭鄉間美景。誠然,我絕對願意相信其他國家確實有更為獨特壯觀的風景。我曾在百科全書和“美國國家地理雜誌”上那些令人屏息的照片中,看見過全球各個角落的景致:壯觀的峽谷和瀑布,奇突美麗的崇山峻嶺。當然,我始終無緣親眼目睹這些奇景,但我有信心敢賭上一賭:最美好的英國風景 - 例如今早我之所見 - 具備一種其它國家的風景所沒有的特質,無論他國的風景在表象上是多麼奇特而富有戲劇性。我相信,這種特質會讓任何一個客觀的觀察者認為,英國風景是世上最令人深刻滿足的,而且這個特質或許用“偉大”這個字眼來形容最為貼切。因為真的,今早我站在那高丘上,遠眺眼前景致之際,我清晰感受到那份稀罕又錯不了的感覺 - 偉大當前的感覺。我們稱自己的國土為“大”不列顛,或許有些人認為這是個不太謙虛的用語。然而我願大膽表示,單僅我國的風景即可使這句自負的形容詞當之無愧。

然而,究竟什麼是“偉大”?又究竟憑什麼得以偉大?我深知要回答這種問題需要有個比我聰慧許多的頭腦,但是假如我不得不冒險一試,我會說:正是因為欠缺顯而易見的壯觀或戲劇性,才彰顯出我國景色之美。這其中的關鍵在於它美得從容寧靜,在於它的克制感。就彷彿這片土地知道自己的美、自己的偉大,而覺得毋需大聲嚷嚷。相形之下,類似非洲或美洲的那些景色雖然絕對非常刺激,但是在客觀的觀賞者眼中,我相信它們毫不含蓄的露骨之美然而使得景色略遜一籌。


說到這兒,容我做這項斷定:“尊嚴”必然與一個做總管的不捨棄其專業角色的能力息息相關。較遜色的總管只要略受激挑就會捨棄專業角色,遷就私人角色。對這類人士而言,身為總管就好像扮演啞劇中的角色;輕輕一推,微微踉蹌一步,假面具就會掉落,露出面具下的演員本人。偉大的總管之所以偉大,在於他們有能力堅守專業角色,而且堅守到最後;他們不會受外在事件的影響而捨棄它,無論這事件是多麼出人意料,令人心驚或困惱。他們對專業素養的堅持就好比謙謙紳士堅持穿著西裝:他絕不會容許宵小或突發事件在眾目睽睽之下扯去他的西裝;他只有在自己願意的時候才會脫下它,而這個時刻必然是他獨處之時。這是“尊嚴”問題。

常有人說,總管只有在英國才真正存在。其它國家,無論用的是什麼頭銜,都只不過是男僕罷了。我倒傾向相信此言不虛。歐陸民族無法擔任總管,因為他們沒有能力克制情緒,只有英國人有這份能耐。歐陸民族 - 大體是塞爾特人,這點相信各位必會同意 - 一向在情緒強烈時控制不住自己,因此只要情況稍具挑戰性就無法維持專業態度。容我重提方才的譬喻 - 請原諒我如此粗俗的形容 - 他們就好像略受激挑就會脫下西裝和襯衫,尖叫奔竄的那種人。一言蔽之,這種人無法窺得“尊嚴”的堂奧。我們英國人在這一點上較外國人佔了重要的優勢,也正因此,當人們想到偉大的總管時,他必然是個英國人,這幾乎已是定則。



“各位,原諒我這麼說,不過你們只是一群天真的夢想家。如果各位不是堅持插手影響全球的大事,倒真的都很迷人。拿我們善良的主人為例。他是什麼?他是位君子。我相信在座各位無人願意反對這句話。一位典型的英國紳士。高尚、誠實、善意。但爵爺卻是個業餘者。”他頓了頓,環視全桌。“他是個業餘者,但今天的國際事務已不再適合業餘君子。各位歐洲人士還是儘早明白這一點為妙。各位高尚、善意的紳士,容我請問,你可知道你周遭的世界已變成什麼樣兒了嗎?各位能夠憑高尚直覺行事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只不過,當然,在座各位歐洲人士似乎迄不自知。像我們善良主人這樣的紳士,仍舊相信自己有責任插手他們不了解的事務。這兩天來大家說了太多空言廢話。善意的、天真的空談。各位歐洲人需要專業人士來處理你們的事務。若不及早明白這一點,必致災禍。舉杯,各位。容我舉杯。敬專業素養。”

一陣愕然的沈默,無人舉杯。路易斯先生聳聳肩,向所有人舉杯一巡,飲了一口然後坐下。達頓爵爺幾乎立刻站了起來。

“我不希望,”爵爺說,“在我們相聚的最後一晚與人爭執,這是個快樂而欣慰的場合,我們都該享受它。但是由於尊敬你的看法,路易斯先生,我覺得不該將它拋在一遍,彷彿當它是街頭言說的怪人的荒誕之言。容我這樣說。你所形容的‘業餘素養’,先生,我認為在座多數人仍舊寧願稱它為‘榮譽’......而且,先生,我相信我很清楚你所謂的‘專業素養’是什麼含意。它的意思似乎是憑欺騙和操縱遂一己之願。它的意思是依據貪婪和利害關係來排列事情的輕重緩急,而非為了讓世界充滿善意和正義。如果這就是你所指的“專業素養”,先生,我並不喜歡它,也不希望具備它。”



然而,一再忖度假如當年某時某刻情況改變會發生什麼結果,又有什麼意義?這樣枯想很可能會擾亂自己的心神。無論如何,雖然談談“轉捩點”無妨,但人只有在回顧時才可能分辨出這些時刻。自然,如今回顧這些事件時,它們或許的確看起來是個人一生中關鍵而寶貴的時刻;但是當然,當年個人的想法並非如此。反而,個人似乎覺得自己手上有數不盡的日子、年月,可以去理清個人與肯鄧小姐的關係中希奇古怪之處;未來還有無盡的機會可以彌補某個誤會造成的影響。當時絕對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如此微小的事件會使得整個夢想永遠無法實現。



像你我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攀升到有資格理解世界大事的地位,最好的法子還是信賴一個我們判斷他是睿智、高尚的主人,然後盡心盡力服務他。



“不過,當然,這並不表示自己偶爾 - 在極其無告的時候 - 心想:“我對我的人生犯了多大的錯誤。”於是又會想到另一種生活,自己原本可能擁有的更美好的人生。比方說,我會想到原本可能跟你共享的生活,史蒂文先生。我猜想大概就是這個時候我會為了小事而負氣離家。但每次離家之後不久,我就會明白,我的本分是該跟著我丈夫。畢竟,歲月無法倒流。人不能永遠沈溺在假設的情況裡。人應該明白自己所擁有的不比多數人差,或許還更好點,應該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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