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29日 星期四

《隱匿者》胡發雲

《老海失蹤》

老陽回到家中,何必還眼睜睜地倚在床上。見他回來,第一句話就問老海。老楊便把他知道的都講給了何必。何必聽著,嚶嚶抽泣起來,說,這個傢伙,太犟了,太一意孤行了。又說:“老海不是這個世上的人,我知道,他遲早有這一天。”

老陽想,這世上的事,有很多偶然,有很多宿命。如果當初是他和思思,何必跟老海呢?許多人事大約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是誰在規定誰該跟誰呢?他們都是自己的選擇。其實只要有選擇,就會有錯誤。唯一的選擇,便是唯一的錯誤。那一次,在烏嘯邊,他曾和老海抽象地談到這個問題。他說,許多夫妻在法律、道德、習慣的規定下一起生活,白頭到老,只是一種偶然,一種宿命。世界之大,他幾乎可以和任何人一起生活,就像你走在大街上就可以隨意看見任何人一樣。但作為制度化和道德化了的兩性關係,卻必須做唯一的選擇。老海說,其實動物也是這樣,只是你不了解,老海說,他跟蹤的一群烏猴中,便有這樣的故事。有一個猴王有五個妻妾,其中兩個心有旁騖。無奈老猴平日看管極嚴,加之對越軌行為的懲治極其殘酷,這兩位早已暗中他戀的妻妾不敢輕易出牆。但你常常可以觀察到,她們一邊討好老猴,給牠理毛,抓虱子,一邊會和遠方某棵樹上的相好暗送秋波。那眼神如人一樣,悽婉深情,楚楚動人。偶爾在老猴熟睡時,也會輕巧又迅疾地竄到相好的身邊,極柔情地待上一小會兒。忘形之下,還會耳鬢廝磨一陣子。這種偷情很危險,一旦被老猴發現,那相好的不是被咬得半死,便是被遠逐他鄉,終究死在異地。除非那相好的強大到能擊敗老猴自立為王。

何必不睡了,爬起來給老楊清理行裝。她幾乎將所有的冬季用品都翻了出來:帽子,圍脖,手套,羽絨服,高腰靴,羊皮背心,雙層保暖絨褲,毛襪子,防凍膏...... 如同要去攀登珠穆朗瑪峰。這裡面的大部分物件,都是去年冬天,老陽去烏嘯邊時添置的。

老楊問何必,如果你是思思,你會不會跟著老海一起進山?
何必說,你這個問題很險惡。對我,對思思都很險惡。
老楊問,為什麼?
何必說,我不回答。如果這次把老海找到了,我再回答。
老楊說,你已經回答了。
何必說,沒有。

行裝清理好了,鼓鼓囊囊塞滿了一大旅行袋。這時,天已微明。兩個人都很疲憊,但又無睡意。何必坐到老楊身邊,靠著老楊的胸脯,感傷地說,你要把老海找到,這個世界上像他這樣的人不多了。我們都是行屍走肉,一群現代文明的行屍走肉。一個個自以為活得有滋有味,事業啊,權位啊,財富啊...... 一個個自以為又有才情又有學識又有個性,其實,都是他嗎的現代化養雞場裡的雞,只不過啄的快一點,慢一點,養得肥一點瘦一點而已。

《隱匿者》

許多年來,我母親和我們姊妹倆都很想知道,那天下午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那三個學生為什麼要打我父親?但從來沒有誰對我們說起過這件事,彷彿沒這件事一樣。文革結束後,父親平了反。我們一直希望有人來說一說,希望有人能承認這件事是他們幹的,來向我父親道一聲歉,回答一下我父親至死追問的那個問題。可是一直到今天,沒有誰來。那三個人彷彿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不禁想到,是不是還有許許多多像他們一樣,傷害過甚至殘害過別人的人,也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成為了一批藏得無影無蹤的隱匿者?我不知道,我們的生活中,究竟有多少這樣的隱匿者?以至我在和別人交往時,常常會毫無緣由地想到:他會不會就是打我父親的那個人呢?他會不會是一個曾經傷害過別人,但卻裝得若無其事的隱匿者呢?每當這時,我的心底便立刻會充滿了絕望與恐怖。

經錢老師一番開導,吉為民輕鬆了許多。但近兩次來與錢老師聊天,總覺得有了一點莫名的距離,自從那次錢老師對他說了“我也是一個隱匿者”之後,吉為民便覺得錢老師身上多了一些鬼祟氣,連錢老師慣有的那種淺笑,也顯得有點狡黠。他明知這種感覺是很可鄙的,卻又揮之不去。好幾次,他都想問問錢老師他將哪些事情忘了?隱匿了?終覺得有些唐突也有些無聊。吉為民覺得自己就像那些戀愛的女人,想顯得大度又渴望明晰對方的底細。總是一個不可排遣的縈繞。吉為民又想,如果真問出幾樁不堪的往事,他還能與錢老師如以往那樣無間無隙嗎?再反過來一想,自己說出了那樁往事之後,錢老師是否還如從前那樣看他呢?這樣一想,竟覺得真實與坦誠竟是一件讓人尷尬的事了,就像兩個多年來衣冠楚楚的人,突然間赤條條的在澡堂子裡面相遇。

《駝子要當紅軍》

那是一個百廢待興撥亂反正的時期,各種說法各種做法日新月異層出不窮,中欣的父親已失去了許多昔日的道理,就連他自己也很難說準明天會怎樣。一個個歷次運動中“惡名累累”的老幹部復出,一批批幾十年的“老地富反壞”摘了帽子,五七年幾十萬“猖狂向黨進攻”的右派全部平反改正,其中包括許多他當年親手打下去的人。他們許多人從青海,從新疆,從各個窮鄉僻壤跑到北京,千方百計找到他,遞上各種各樣的申訴資料。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 階級鬥爭也不再講了,還有那個被他一生奉為神聖的偉大領袖,也被說成是犯了錯誤...... 那是一個所有的觀念,所有的規則,所有的理論都在變動都在窺測去向的時刻,誰也不知道往後會發生什麼,誰也不知道自己持守的對不對。



中欣父親的趙姓家族,據說和趙宋王朝還有一些聯繫。在他家鄉的族譜上,可以上朔到宋朝的一位皇戚,至今他家鄉的趙姓還嚴格地按那一族的輩分字派起名字。中欣的父親也有過一個這樣的名字,但他從來不說。他的五個子女,分別叫北定,南進,東勝,西平,中欣。東南西北中,全占滿了,可可第一次聽見中欣家五個孩子的名字時,倒吸了一口氣說,真是有一種“天下者,我們的天下”的王侯氣魄。要是在每個名字後面加一個“王”字 - 北定王,南進王,東勝王,西平王,中欣王,就更是了不得了。後來可可發現,許多老幹部家的子女,都有這樣一類俯瞰河山、萬土歸我的名字。有的家裡給孩子起的名字稍稍平和一點,但也充滿了勝利者一路凱旋插標為疆的豪情,如“晉冀”,“魯豫”,“延京”,“贛生”,“寧生”,“滬生”...... 到得後來,建國,和平,抗美,援朝,超英,趕美,躍進,衛星,建設...... 將這些名字串起來,可以看做是一部中國革命的編年史。直到後來,全國人民也不論地位高低了,都參與到這一革命命名熱潮中來,紅兵,衛東,立新,學鋒,大橋,愛國,向黨,向工,向農,向軍...... 到文革中,更出現了宋要武,張敢闖,薛青彪,劉四念,陳決勝,王金猴,孫九大直到魏人民服務,洪遍全球,詹無不勝一類連型式都徹底革了命的名字,成為新中國命名學一大觀。可可曾問過父親,解放前那些黨國高官及知識文化界名人的孩子,是否也按這一類思路起名字?父親想了很久,說,好像沒有多少這一類名字。除了蔣介石,將兩個孩子起名經國、緯國之外,很少有跟著瞎起鬨的。你看看,那時代留下來的人,有幾個叫民生、民權、民族、北伐、清黨、抗日的?名字是私人的事,再說,還有家族字派的規矩,不好亂起的。所以,國民黨大官員們的名字,都沒有共產黨的響亮。

後來,出了一個陳水扁的時候,可可的父親說,這名字叫的,和我們這裡街巷人家的孩子叫水貨,火生,要臍一類呢。

......中欣家的五個孩子,每個人還有一個蘇聯名字:娜塔莎、阿寥沙、安娜、安德烈、柳芭。許多年不用了,今天偶爾停電視電影裡有誰喊一聲,還會有一種本能的反應。這些名字,是五十年代初蘇聯專家援華的時候給起的。那時,有過國小學歷,又在延安抗大深造過的中欣的父親,算是那一批老幹部中文化高的。因此,很快就被軍方派往一個大型國防企業做領導工作。那些國防企業從設備到技術到原材料都由蘇聯老大哥提供。

那些蘇聯名字,由蘇聯老大哥親自命名的為正宗 - 有更講究的,還應該有一個蘇聯教父,類似中國的乾爹 - 也有的是為趕時髦自行其是起的。有的乾脆取代了原來的大 - 如王娜佳,張秋莎,趙尼婭...... 這種亦中亦蘇的名字,成為中國五十年代的一道靚麗風景,也成為那一階級的特權。後來中蘇交惡了,有的人便將名字稍作變動,如王娜,張莎,趙小婭,依然比咱們原來的秋菊,臘月,春梅,蘭英要洋氣許多。

《曉曉的方舟》

女攝影師水災中僱船救動物。

《思想最後的飛躍》

思想,御貓,主人終於從女開發商手上斡旋到分配了一戶公寓,搬出靠山老家。貓不願意了。

《老同學白漢生之死》

一個國高中不起眼的同學,時勢發達後幫助家人同學,最後本業敗落,和女神戀愛也錯失機會而自殺的故事。

《射日》

把對面的金太陽娛樂城玻璃一片片打下,把自己也打殘的蔡老師的故事。

《葛麻的 1976 - 1978》

麻臉小人物在文革結束鬥爭結束中兩年來不及開放而被耽誤的故事。娶了傻老婆,生了三個俊小子。反省關押時過年讓三個小子一起在澡堂洗澡一幕最為經典。

《麻道》

一輩子不打麻將的教授老李,因為肝癌住院打上了因而“得道”。

《死於合唱》

小人物費普愛上合唱,經歷艱辛一聲,最後死在合唱練習的故事。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