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19日 星期二

《黃金時代》王小波

我在交代材料裡寫道,那時我放開她的腳,把她臉上的頭髮撫開。陳清揚猛烈地掙扎,流著眼淚,但是沒有動手。她臉上有兩點很不健康的紅暈。後來她不掙扎了,對我說,混蛋,你要把我怎麼辦。我說,怎麼了。她又笑,說道:不怎麼,接著來。所以我又捧起她的雙腳。她就那麼躺著不動,雙手平攤,牙咬著下唇,一聲不響。如果我多看她一眼,她就笑笑。我記得她臉特別白,頭髮特別黑,整個情況就是這樣的。

陳清揚說,那一回她躺在冷雨裡,忽然覺得每一個毛孔都進了冷雨。她感到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忽然間一股巨大的快感劈進來。冷霧,雨水,都滲進了她的身體。那時節她很想死去。她不能忍耐,想叫出來,但是看見了我她又不想叫出來。世界上還沒有一個男人能叫她肯當著他的面叫出來。她和任何人都格格不入。

陳清揚後來和我說,每回和我做愛都深受折磨。在內心深處她很想叫出來,想抱住我狂吻,但是她不樂意。她不想愛別人,任何人都不愛;儘管如此,我吻她腳心時,一股辛辣的感覺還是鑽到她心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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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人家把她押出去,後面有人揪住她的頭髮,使她不能往兩邊看,也不能低下頭,所以她只能微微側過頭去,看汽燈青白色的燈光。有時她正過頭來,看見一些陌生的臉,她就朝那人笑笑。這時她想,這真是個陌生的世界!這裡發生了什麼,她一點兒不了解。

陳清揚說所了解的是,現在她是破鞋。繩子捆在她身上,好像一件緊身衣。這時她渾身的曲線畢露。她看到在場的男人褲襠裡都凸起來。她知道是因為她,但為什麼這樣,她一點兒不理解。

陳清揚說,出鬥爭差時,人家總要揪著她頭髮讓她往四下看,為此她把頭髮梳成兩絡,分別用皮筋繫住,這樣人家一隻手提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揪她的頭髮就特別方便。她就這樣被人“駕駛”著看到了一切,一切都流進她心裡。但是她什麼都不理解。但是她很愉快,人家要她做的事她都做到了,剩下的事與她無關。她就這樣在台上扮演完了破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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